第十一章(第3/4页)

我心里揪疼了一下,轻轻叫着:“凹眼姑娘……”

他把烟揉掉,可是马上又点了一支。微弱的灯光下,我发现他的眼睛是焦干的。我的发问木木的,因为我的思绪只在远处,在她的身上。我问:“你要对她说什么?一件什么事情?”他并没有回答。他把窗帘掀开一角,把脸紧紧抵在上面看着夜空。这儿真静,橡树路之夜没有一点嘈杂。这就是静谧,是多少人百求不得的那种安宁。他转身瞥了我一眼,又重新伏在了窗子上。他像是向着窗外的什么人说话:“我上次一直没有告诉你,按时给桤林寄钱的人,就是我……”

“其实我早就想到了。只是我和吕擎都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去看他……”

他坐回来,低下头,轻轻摇动着:“他最厌弃的人就是我。他如果知道了是我的钱,就会扔到窗外去……不光是他,以后你、吕擎和阳子,所有的人都会厌弃我。所以,”他抬起头,“所以我不如自己离开,不如早点儿从橡树路上滚蛋!”

这句话是突然提高了声音的,吓了我一跳,“你,你在说什么?庄周……”

“我回到这里,已经是个不知羞耻的人了!”

他再次低下头,肩头在微微抖动。我有点怜惜这个人。有什么不可承受的沉重压在身上,让他彻底垮掉了……谁也帮不了他,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帮他,这就是他的可怜之处。但到底是为什么、发生了什么,到现在为止我们一无所知……我又想起了桤林跳楼的那个雷雨之夜——那一天他在桤林门外恳求了很久,屋里的人却拒绝开门。是的,今天可以解释为:屋里的人正深深地厌恶着,厌恶这个橡树路上的王子。可他们是谁?一对挚友,其中的一个是另一个的保护者和恩人和庇护者。

看来这其中的所有奥秘,只有今夜、只有坐在我面前的人才能揭破……到底为什么,他最后也厌恶了自己,以至于走进了无处可逃的绝境——因为我们知道,在人世间,一个人除了自我确认的深重无赦的罪恶感,再也没有其他更为折磨人的东西了。

“她再有不久就要出来了……可是那次她告诉我,说自己不会回到这座城市了……”

“我知道。她要留在那儿。‘我愿来世降生在……那个贫瘠的高原’。这是那个人生前写下的,她认为自己的恋人要去那儿,那里才是他们最后的会合地……”

他用力咬着嘴唇,“你还记得出事之后,你让我设法搭救她的事情吗?”

我点点头。怎么会忘呢。我相信庄周那时已经尽了自己的力量——不过他耗费精力最大的还是为那个苍白青年,那时他日夜奔波。可惜没有成功。最后他为桤林的奔走总算有了一点效果,这是因为二者的难度毕竟不同,再说随着时间拖下来,形势已经远非以前那么严峻了。

“我为她找过人,但主要的力气都在前一段用光了。我调动起所有的资源,只为了保住我那个最好的朋友,就是她的男友。父亲的老关系也用上了,这让他知道后发了大火,说我这个人‘应该枪毙’。这不是随便说说的,因为战争年代过来的人并不忌讳杀人。其实当时我并不指望放人,我知道这不可能;我只是希望判得轻一些,把人保下来……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人真的没了!这怎么会想得到啊!我今夜向你发誓,我以前绝对、绝对没有想到……我只认为这是一种必要的惩戒,是对一些荒唐行为的严厉制止……我万万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我向你发誓!可是,可是这些已经无处解释、也无处说清了……”

我惊讶地发现庄周声音哽噎,一会儿脸上泪水纵横。

他握起了拳头在我的面前摇动,而后竟狠狠地捶起了自己的胸脯。我不得不抓住他的手,我说:“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你也尽了自己的能力……”

他根本不听我的劝阻,突来的悲伤和绝望让其低低地吼了一声,这声音简直令人害怕。我怜惜他,拍拍他的肩头。他抬头看着我,突然凝住了一样,大气也不出了。这样足足有五六分钟过去,他一下跌坐在了那儿:

“今夜我告诉你吧——我想去告诉她的,也是同样的话——”

我想拉他起来,可是他抓我的手恶狠狠的,好像一旦松开就会掉下万丈悬崖。他嘴里磕绊了一下,急急扔出一句:“那年九月,那个人就是我出卖的……”

“啊?你说的是谁?哪个人?”

“就是他!我们一直说的那个人,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凹眼姑娘的恋人……”

4

“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像凹眼姑娘那样,对一个男人会这样百依百顺。她叫他‘白条’,死心塌地跟上他走,哪怕前边是地狱火海……越到后来越是这样。我为了挽救自己的朋友,不让他那样颓废下去,曾经跟她谈过几次,我想让她影响一下‘白条’,让他千万别这样糟蹋自己。我发现他走得越来越远,已经不可救药了,就像换了一个人。凹眼姑娘对我的话开始多少还能听进一点,不久连她自己也陷进去了,完全和男友一样。再后来我说什么,她就嘲讽起来。有一段她甚至怀疑我在趁机诱骗她说出一些秘密,怀疑我多少有点窥视癖什么的。这倒不是,我私下里真的问过自己,你不想知道他的一些秘密吗?那个大宅里的秘密,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真的一点都不感兴趣吗?我发现自己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好奇,还是想知道一些。尽管‘白条’是我最好的朋友,几乎从来不对我隐瞒什么——这还是不一样。就是说越到后来,他越是不愿对我说了,特别是大院里闹鬼以后。他对我再也不像过去那么随随便便大大咧咧的了。其实最早‘白条’的家对我是完全敞开的,我随时都可以到那里去,相互交换书和杂志,谈得晚了就在那里过夜。在最严厉的七十年代,无论多犯忌的一些消息、一些平常连想都不敢想的话,我们之间也可以照谈不误,谁都不会想到提防对方。可是后来形势松弛多了,一切都变了,他倒想起了隐瞒。起因就是我对他选择的生活方式极力阻止,不加掩饰地表示了自己的厌恶,有时用语十分尖刻。我只希望他能像过去一样,千万别走得太远。他喜欢给人取外号,管我叫‘好孩子’。他对凹眼姑娘送他的‘浪里白条’特别喜欢,说自己就是要畅游它一番,哪怕最后淹死呛死。

“我知道他这样做心里多不舒服,那是苦到了极点。他的这种心情也传染给凹眼姑娘,她在最后与我接触时,从来不正经说话了,还故意说一些大胆的黄话。她是想吓跑我,逗我,让我尴尬。我识破了她的小伎俩,并没生气。我不敢在夜里去‘白条’那儿,不敢沾上一点污七八糟的东西。白天他要睡觉,一直睡到下午两点以后,所以我都是三点左右才去敲他的门。他已经病休一年多了,其实什么病都没有。这种浪荡病在当时的橡树路传染得很快:许多人都病恹恹的,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提不起神,一开口就是吓人的怪话——最难听的话都是用来嘲讽父辈的,火气上来骂得狗血喷头。除了这些就是享受生活,最大享受就是暗地里搞来一些舶来品,吃的用的。主要是内部电影,如果片子中有几个裸露镜头,那就当成了宝贝。黄色录像是一点点传开的,交流得很隐蔽。因为这事儿在当时是要判刑的。不久就以橡树路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地下网络,他们组织严密,相互都有暗号,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对方就明白了到哪里看什么片子,其他人看见了也不明白,蒙在鼓里。也就是这时候舞会和沙龙开始了,‘白条’那个大院当然成了中心,他自己也成了头儿。有一天我去了那里,他和我一起喝酒,还放了一部相当大胆的片子给我看。我只看了开头就拒绝了。我们开始有了严重冲突。有一回他在分手时冷笑着问:‘好孩子’不会去告发吧?他已经喝醉了。怎么会呢。不过我警告他别走得太远,这事早晚会败露的,到时候你后悔也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