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球集团(第3/7页)

小白的双下巴点了一下,发出一声脆生生的“哎”。女孩子的声音仍然是这个时代里最好听的。

首次接见就这么结束了。 小白笑容可掬, 手伸向门口说:“宁先生, 请。”

她在前面引路。我随她往外走去。可是身后的一声“嘎”在提醒什么——我回过头,却发现那个总裁已经埋头看起了文件。

我们踏着一条油汪汪的蓝色地毯一直往前,然后又在隔开的两个房间那儿停住。原来这是一间办公室,是小白的“地方”。我一进门就嗅出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水味儿、一种少女住地才有的美好气息。我很高兴。小白一举一动都劲抖抖的,身体四周生出一股微风。她一直甩动着油亮的齐耳短发,给我倒茶、递水果。她比那个“总裁”好多了,那个家伙连一杯茶也没让。

我喝着茶,这才感到有点渴。也许我在工业区那儿转得太久了。“您先看一下这些材料。”她从文件柜里找出一大沓打印和铅印的材料,还有一些是报纸刊物。嗬,好大的一堆!从她搬弄它们的样子看,像是在搬弄一大堆纸币。

我翻了翻那些杂志报纸,其中有一多半是一些地方性的、影响不大的小报;有许多报刊我从来都没听说过。在这些印刷物上面,金仲的名字和集团的名字总是用一串很醒目的标题字印出来,并配了许多照片——几乎所有的照片都是金仲在打电话,或者拤腰站在高级轿车前边。我注意到这家伙的嘴巴在照片上鼓得很大,像某种动物受了伤的乳房。

“其实主要的事迹都在这上面了,您带回招待所去翻翻就知道了;还有需要我们介绍的、看的,您提出来好了。反正您先从资料上熟悉一下吧。”

我把它们放到一边。我感兴趣的倒是其他一些问题,比如说眼前的这个姑娘做了多久的秘书?从哪儿来?等等。但我不能太唐突。小白在等我喝茶,我把空空的茶杯推到一边去,站起来。

她立在一边,一直彬彬有礼地等待,这会儿见我站起来马上说:“到我们会议室看看吧。”说着又走在了前面。从后面看她有一副圆圆的肩膀,脖子上的金项链闪闪发光。可能就是这条俗气的链子把她锁在了这里。她真该一伸手把这链子揪下来扔掉。

会议室就在她的房间旁边。进去之后,我才明白小白领我到这儿来的原因了。原来这里摆放了很多上级领导的题词,还有董事长与省内外一些领导的合影。许多人都为他们集团题了词。那些因过分放大而变得颗粒粗重的照片啊,整整挂了一面墙……有一张照片上似乎有她的半个影子。我终于问了一句:“白小姐是什么时候到集团来的?”“两年了。”谈下去才知道,原来她还是一所艺术学院的油画系毕业生,后来又读了另一所著名大学的研究生。

因为她的学校和专业的关系,我立刻想起了阳子的爱人小涓,问她们是否熟悉。小白合着手掌笑起来:“小涓,熟悉一点,我毕业那年她才入学!”

我感到喜出望外,问:“那你为什么放弃了自己的专业,到这么偏远的一个村子里来呢?”

她的鼻翼活动着,随着一丝惊讶的表情慢慢消退,上面渗出一层浅浅的汗珠。她还像刚才那样微笑:“您还是很传统啊,现在这样的大公司大集团招人的条件很严格呢……小涓现在干什么?”

我告诉她小涓在一所中学里。

小白叹一声,好像很为小涓惋惜。

由于小涓的缘故,小白立刻与我熟悉了许多。她好像在抓紧时间给我介绍自己目前的状态,说:“我在这儿很好的,这里尽管偏僻了一点,但生活还是蛮方便的,特别是居住条件比城里好。办公条件也好。”

我想她肯定是住在“橡树路”了,问了一句,果然不出所料。

小白问我住在几号楼,我说就是有葡萄藤的那一幢。

“你看,我们总裁对你多重视。在我们这儿,最尊贵的客人才住那幢楼呢。”

“很感谢。不过我这个人泼泼辣辣的,并不那么‘尊贵’。”

“您太客气了。”

“真的。我觉得凡是来和你们‘总裁’这样的人凑堆儿的,一般也尊贵不到哪儿去吧!”

小白的脸一下红到了脖子。

3

我住的地方的确舒服得很,除了一天到晚有热水供应,每天都可以洗个痛快,外间里还有一盆很茂盛的榕树盆景。偶尔还上一盘水果,小瓷碟里总有一块小毛巾。女服务员常常给我沏上一杯茶。她们在房间里走路蹑手蹑脚,几乎没什么声音;要进来,先要轻轻地敲几下门。好久没有这么享受过了,只可惜待在这儿没有更好的事情做。

小白又来过两次,询问还需要什么等等,每次都带来一大沓他们集团的新材料。我把它们都摊在一张长条桌上。我想应该开始工作了。

根据娄主编的意见,这部恶劣的颂词大约至少要写上两万字或更长一点。但还没有动笔我就发现,这次面临着一个多么艰难的任务。刚开始只想趁这个机会溜出来,就像一个快要窒息的人跑到外面大吸一口新鲜空气一样。可是这会儿,坐到这张长条桌跟前,我才明白自己陷入了怎样的一个陷阱。

一连几天翻弄这些材料。无非是瞎扯,还有肉麻和无耻,是可以想象的那种腔调,大而无当,廉价,而且还恬不知耻。照片上的人在瞄着我——手持电话,有线或无线电话;再不就是立在汽车旁……这是让人看一眼就感到绝望的脸。我这半生的经验就是:一个人凡是长了一张让人腻歪和憎恶的脸,就不会生出一颗纯洁善良的心。人的五官与内心之间有着怎样神秘的联系,真值得让人花一辈子时间去好好研究。只是一想到那个女秘书小白,又使我有点无从判断了——我只好承认,对于女人,那种结论通常要变得困难许多倍。

不管怎么说,我对这里的一切都有一种难以表述的心情——郁闷、愤懑,还有难以掩饰的反感。在翻弄这些纸页的时候,我的耳畔总要时不时地响起在橡胶厂里看到的同乡——那个眼睛大大的、瘦骨嶙峋的小姑娘熟悉而慌乱的声音。我如果忘不掉那个平原,也就忘不掉从那儿走出来的孩子。在这个寒冷的春天,一个平原上的孩子破衣烂衫走上田野,站在西风里瑟瑟发抖;可就是没人给她披上一件棉衣,她只能跑到这里,伸出一双冻红了搓糟了的手,到汽油桶、到酸性溶液里去捞洗东西。

我来这儿之前想得过于简单了,以为对付这些虚荣而无知的家伙无非只需要敷衍,胡乱拼凑一下就成。这会儿才知道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样的工作只有让一只机械手来做才行。想想看吧,你要把那些字一个一个看下来,有时还要写在白纸上!我翻着资料,不时地摘录一些文字,记下几句什么。可是我无法使自己专心做下去。我的脑子里涌过一些又陌生又熟悉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