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5页)

庄周开始了缓缓的叙说。我和吕擎都明白,他在说那个脸色苍白的青年。我眼前马上闪现出的是那个雷雨将至的可怕下午,我所看到的那个细高身量的年轻人、他的一头稍长的乌发和黑亮的眼睛。当时最让我吃惊的是他的脸色——我大概一生都不会遇到比这张脸更苍白的人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由于他的恐惧,所谓的吓得面无血色;后来才看到他高仰的头颅,毫无惧怕的神情——这神情是那么深刻地印到了我的心中,使我一闭眼就能清晰地再现那一幕……当然,连日的折磨未眠也会使人的一张脸变成那样……整个事件过去了许久,关于他的一些信息渐渐多起来,我才知道那是怎样一个人。原来他的脸色一直如此,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孱弱,内里却是极端的执拗顽强。他的父亲是这个城市赫赫有名的人物,已经去世两年了;他和母亲仍然住在父亲留下的巨宅中。这是橡树路上最古老最豪华的住宅,一二百年前住过一位总督。主楼高大旷敞,再加上两幢配楼;花园里是茂密的树木,人待在这儿有些空荡荡的感觉。大楼年久失修——本来男主人在的时候它就该彻底翻修了,那时主人忙于工作无心做这个,后来他去世了,有关部门也就顾不得料理这个院落了。偌大一个院子只有母子两人,尽管还有一个保姆、有偶尔来一次的工人,这里还是显得太荒凉太沉寂了。据说这个大院里不止一次发生一些怪事,比如半夜刷刷走动的脚步声,飘飘而过的女人身影,花园深处喝茶饮酒的喧哗声……苍白青年几次提到搬出这个院落,搬到一处四室两厅的新公寓去,都遭到了母亲的坚拒。因为一些不能说出的理由是,这里有她和丈夫生活的痕迹,有无数往昔的记忆;更重要的是,位高权重的男人一走,她身边的一切都失去了,似乎只剩下了这处巨大的院落了。她再也不愿失去。那些负责首长日常生活的管理人员,几乎明着说出让他们母子搬出这里,借口是要从头修缮等等。这更触动了她的敏感神经。她每次都拒绝了。她决心一直住下去。

大宅院里最多的访客都是苍白青年的朋友。这里一天比一天热闹,有时一晚上的来客可达几十人。尽管如此,阴气逼人的屋子还是没有多少改变。因为那些十几年没有打开过的房间,比如阁楼和边厢,还有花园深处的一些小房子;配楼更是闲置了不少房间,那些一百年前被使女和男仆用过的间隔,如今已经成了黄狼和其他野物的天堂。有一天一伙留下过夜的年轻人打扫住所,竟一口气赶出了十几只花脸动物,不知是狐狸还是獾。一只只失去居所的野物在灌木丛中哭闹了一夜,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弄得人人失眠。这些失眠的青年照例半夜起来打牌、看录像,喝最浓的进口咖啡和洋酒。这处老宅里也许是整个橡树路上最多稀奇物品的地方,拥有整个城市最早的舶来品——从录像带到饮料再到服装。这些东西都是聚会者拿来共享的,当然也不乏炫耀的意味。双排气管的超大摩托、新牌子轿车,常常在院子里停靠一长排。打扮最时新的男男女女随之出现。那些只有在电视上才能见到的漂亮女子,竟然一个个活生生地出现在这个院落里。

然而即便在这样的时刻,那些妖怪和鬼魂也不愿退避。这些享用了几十年上百年的家伙,怎么也不甘心就此舍弃。这里是它们的天堂,这是毫不夸张的。在午夜里看一看听一听,一切也就心中了然。一切都是院子里的女主人心知肚明的,她早已见怪不怪。对这些妖怪和鬼魂,她既不敢招惹,也不愿随处听之任之,实在不能忍受了,就找一二位懂阴阳的大学老先生来看一看,名之谓“茶叙”。几位老先生是这个大院里的特殊客人,她的客人,他们会画符,还会使用朱砂和雄黄,但这也仅仅局限于几间常用的屋子,而且收效甚微。比如有一次她亲眼看见一个白衣白裤的鬼魂,在半夜飘飘进入儿子的房间——她注意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他才起床,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这事让她再也不能坐视下去,她终于想起了首长在世时交往的一个叫“嫪们儿”的乡下朋友,这人是一个驱魔的能手——想不到那次驱魔还是失败了……从此一切就更加不可收拾了,以至于后来那些大胆的年轻人把几十年没人住过的屋子也打扫出来,然后堂而皇之地住了进去,她真是害怕极了。她一开始试图阻止,但他们根本不听,也就只好作罢。结果无论是午夜还是其他时刻,都会有一些奇怪的声音传出来,床和桌子,都发出吱吱乱叫声,或者有碗筷从窗户上飞出来。对这些,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事后许多人,更有这个院落的女主人,坚信不疑的一个事实就是:魔鬼深深地参与了这个大院的生活。不错,橡树路上的鬼魂太多了,他们男鬼女鬼都有,土著和洋人齐全,都是死赖在这儿不走的风流情种。这些鬼魂以这个大院为最多,这儿才是他们的聚会中心,他们在这里可着劲儿折腾。最不该发生的事情就是后来苍白青年一伙人的相聚——这一来就严重打扰了那些老住客的生活,他们总有一天要想出报复的方法。这些物件在暗处,而年轻人在明处,这又怎么是他们的对手?结果鬼魂们使尽了风流本性,于半夜里混在年轻人中间,极尽诱惑之能事。再说在那样的时刻里,青年人迷了心性原是很容易的,一个个又怎么分得清谁是谁、该干什么呢?在屋子里、床上、草地上、花园亭子里,到处都滚成了球。这些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知道快活。魔鬼一旦钻进了人的脑壳里,人就变成了魔鬼,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苍白青年那时所做的一切,就是再好不过的说明。苍白青年曾是多么清醒、多么聪慧、多么令人羡慕的人——不客气讲,他曾经是橡树路上硕果仅存的两个王子之一!另一个王子就是庄周了,而这两个王子之间又是最好的朋友,两个人爱好相同,出身相同,而且全都面貌英俊,全都是城里姑娘用目光紧紧追逐的男子。

在这样的日子里,苍白青年当然不会忘掉庄周。这些年里,他们在一起有过多少热烈的讨论啊!那些不眠之夜——那还是很早以前呢,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多男男女女的聚会——他们可以为一本书、为生活中的一个事件,争论得面红耳赤——或是相反,取得完全一致的看法。他们面前只有一杯清茶,心里却有一团滚烫的火焰。为了这种说不清的难言的激动,为了表达和诉说,他们试着写过剧本和诗,甚至亲自参加演出……那些日子如在眼前。可惜只一晃,苍白青年就和鬼魂搅到了一起。这个英俊的细高个子喝了过量的咖啡和酒,然后就语无伦次了。他约了庄周参加大院里的舞会,又把自己最好的朋友介绍给所有参加聚会的年轻人。这是又一个不眠之夜,然而这样的夜晚再也没有了激动人心的讨论,而是一群人没完没了的调笑和打闹——苍白青年竟然觉得这还不够劲儿,竟自告奋勇地朗诵起庄周以及他自己的诗作——庄周发现对方不是当成一首首诗来读,而是当成对昨日的嘲弄,好端端的句子被他用奇怪的音调读出来,立刻显得有些可笑,而作者本身也成了某种笑柄……庄周终于无法容忍。他把苍白青年叫到了一个空房间里,可对方就是不想好好说话,最后竟哭了起来。庄周发现这完全不是个好好交谈的时刻,因为苍白青年已经醉得厉害。这一夜因为太晚,庄周不得不宿在了大院里。可是凌晨两点左右他又被惊醒了:院子里、灌木丛中,到处都是奇怪的声音,是传说中那样的飘忽的影子;一会儿有人急急拍窗,原来是苍白青年!庄周打开门,进来的不光是他,还有一个半裸的、浓妆艳抹的姑娘。他和姑娘早就大醉了,这会儿来邀请庄周一块儿看一个录像片——“这么好的东西,我们可不能背着你享用啊!来吧!”庄周揉着眼,半睡半醒地被拉到了一间宽大的地下室里,那里已经有了十来个人了。随着苍白青年一声令下,录像开始播放:映出的画面不堪入目!庄周愤愤地走了出去。苍白青年一直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