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失的王子(第3/5页)

庄明长得细瘦,严厉,高个子。而庄周即便在外形上也明显地区别于父亲:壮实,中等偏上的个子。我很少到这里来,即便有事要来,也尽量是快来快走。我那时最怕在一楼的走廊里遇到庄明两口子。没有办法,我总是害怕与一些重权在握的人物相处,横竖都不得劲儿。权力常常会把人变成陌生的东西,又冷又硬,就像污泥里的石头。庄明和我的岳父差不多,眼瞅着变成了一个硬邦邦的家伙:目光、肌肉、牙齿,都硬邦邦的。我亲眼见他有一次吃牛肉,牛肉做得不太烂,别人正皱眉头,他放进嘴里却是一阵从容的咀嚼。在他眼里,所有来找儿子的人只不过是寻个借口与老子取得联系罢了。所以当我和庄周待在客厅时,总是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李咪只有一米五多一点,丰满匀称,神气特异,鼻子翘得很高,眼窝也深,眉毛长得很怪,整个是一副狐狸脸。漂亮可爱是不必说了,尽管整个人显得太小了点。她平常就像丈夫的尾巴,里里外外总跟在茁壮的庄周后面。在街头,在朋友当中,所有人都要不由自主地多看他们两眼。庄周一说起李咪总是这样的口气:“那个小家伙”;再不就说:“我那个小爱人儿”……李咪能以最快的速度跟一切生人熟稔起来,并且像对待家人一样把气氛搞得极其融洽。她踮起脚尖拍打客人的肩膀,拍打着,这样那样,说东道西,非常自然,毫无拘束。她整个人显得那么随和,亲切而又妥帖,使人很快就觉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庄周自从那个黑色九月之后就变了。李咪不停地抱怨。她是一个离不开丈夫的人,庄周如果回来晚了,或者是在外面开会停留一两天,她就会像热锅上的蚂蚁。

以前的庄周只是忙。他不仅要组织各种活动,送往迎来,还有内部管理、下面几个委员会的工作,一大摊子。最让人头疼的是财政部门对所有的委员会都大幅削减经费,这一下全乱了套。这个年头干什么都需要钱,一个几十人编制的单位,本来每年财政上给的钱除了人头费所剩无几,现在更是雪上加霜。庄周不得不把一大部分精力用来弄钱,为此专门成立了一个部门,取名为“创收部”。创收部的人都是很有办法的小伙子或姑娘,一个个夏天穿着圆领衫、牛仔裤,戴着变色眼镜,驾车在闹市区和郊区来复窜奔。他们腰上挎着传呼机,手抓便携电话,在乱轰轰的城市里遥相呼应。庄周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只有几个朋友知道他有多苦。他不愿发出牢骚,可一旦发出,那就是快要支撑不住了。有一次他说:“我平均一分钟得罪一个人!”

开始我不明白,因为在我眼里,由于他父亲的缘故,文教界的老老少少都跟他有深厚的关系;后来才知道,像所有“浮出水面”的人物一样,他的对手其实也多得很,有的直接就是从橡树路出来的子弟。

庄周平时极其收敛、谦恭,不得不做许多极不愿做的事。有人写了几篇东西、画了几幅画,就缠着庄周开讨论会、举办“个展”。庄周因为对艺术酷爱,对这类人物当中的一部分人喜欢得要命。而这样的人,在这座城市里往往都是程度不同的倒霉蛋。庄周要伸开两手保护他们,并且永远嫌自己的两臂不够长。他不求父亲,因为父亲对他和他的这些朋友从来存有偏见,而且年龄愈大偏见愈深。除了庄明,在文化界具有重要影响的另一个人物是吕南老。吕南老平时深居简出,影响力却无法低估。庄明离职后,吕南老身边的人更加神气活现了。他们当中有一个人最嫉恨庄周,外号叫“乌头”。乌头年近五十,会画几笔画,擅长与别人“合作”。这个人几年来做梦都想取代庄周,处心积虑地接近吕南老。在历经诸多周折之后,乌头终于结识了吕南老的外甥“山颉”。此人是一个机关的处长,素有两大嗜好:字画和女人。乌头恰好在两方面都能满足山颉,两人于是成了“铁哥们”。山颉常为乌头的事去求吕南老,如果不能得手,就直接去找另一些头儿,每次都暗示是“舅舅的意思”……乌头依靠山颉,几年时间升为副局长,又开始琢磨其他。他发誓说:这辈子就是什么都不干,也要把官做到“三至四品”!

有一个人越来越让庄周操心了。

这个人就是画家桤林。桤林本来在艺委会下边的一个刊物做美术编辑,不久前才调到画院。桤林从心里感谢庄周,因为正是庄周力排众议才把他调过去。许多人认为要当一个专业画家,桤林的年纪还小了点儿。他是从边远山区考到这座城市的,由于学业突出,毕业后就留在了城里。他前后换了三四个单位,最后才在一个刊物落下脚来。他现在是专业画家当中最年轻的一个——据说在几十年的画院历史上也是最年轻的一个。桤林长得细细高高,头发很长,有时又剪得差不多成了光秃。他不是故意这样,因为除了画画,他对一切都无心无绪,几乎从来不懂得照料自己。他画油画,一天到晚关在密室中,差不多达到了疯迷状态。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做梦也想不到会得罪乌头。起因是为参加一个大型展览的事:乌头千方百计要使自己的画作入选,结果却是桤林被挑中。乌头先是串通评委们重来一遍,没成,就逼桤林自己撤回作品。桤林还没有来得及照他说的去做,选送的画已经被拿走了——这一下乌头心底起火,一拍桌子说:桤林这小子完了。

从此桤林真的麻烦不断,干什么都不顺。接下去的几年中,桤林几乎每年都有一二次受挫:作品只要参加展览或刊出,立刻会招来严厉批评,而且调子高得吓人。最后许多人都不知桤林为什么成了个“敏感人物”。除此之外,每隔一段时间还会莫名其妙地吹来一股冷风,说桤林生活或其他方面又出事了,不得了啦,上边又要追查了;结果有时真的就有厚厚的“批件”转下来。虽然每次查下来都是无聊的瞎忙,但还是有不少人害怕。桤林作画的地方经常有人光顾,这些人像是很有来历,拿着一个小本子,翻翻记记,嘴里的大雪茄像一根阳具一样翘着,差点都要触到桤林的脸上了。他们把他十几年前的习作都找出来了,所有的裸体素描都挑选编号。有一个脸上满是横肉的家伙从兜里不慌不忙地掏出一支红笔,在这些画的胸部和两腿之间都狠狠地打上了大叉。桤林开始愣着,后来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扑在了自己的画上。几个人一齐按住了他,一个戴眼镜的瘦子厉声说:“正给你造册呢,害怕了?别急,小淫棍。”桤林被他的凶相吓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