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城(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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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狂喊,接着警笛响起来。这种突然涌出的巨大喧哗使好多人止步。一些警察推拥路旁的人,让他们闪开。一会儿一辆进口轿车开来——车头上绑了一朵很大的彩绸,一个蓬头垢面的家伙一手按在车上,一手握拳挥舞……那辆彩绸车就随他缓缓开动,一个人在旁边喊:“最高奖——被他得了啊……”

中奖的家伙显然是个疯子,或是中彩后变疯了。那么多人跟着这辆彩车和这个疯子,像浑浊的水流一样顺着街道往前流淌。警察在前面开路,不断把挤到车前的人拨开。有一个老人挑着一担杏子,不知怎么碰了彩车一下,那个疯子竟然像老鹰一样向老人扑去。幸亏彩车继续向前移动,人群紧接着跟上,把老人挡在了后面。

人流涌过去之后,我才发现身后是一个漂亮的酒吧,门前站了一个姑娘,浑身散发出浓烈的麝香味,正向我招手。她旁边的男子脸色发青,毛发浓烈,眼睛一翻一翻,让我觉得熟悉——我在心里叫了一声:马光!

“哎呀,老兄!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他伸手拨开那个女子,大步蹿上来。我发现他已经喝醉了,摇摇晃晃,指着我对那个女人说:

“这是一个伟大的人!”

姑娘哈哈笑。

“笑什么笑?快叫大叔吧!”

他的兴头高涨起来,直到拉拉扯扯把我拥到小酒吧里,这才冷静下来。我问他怎么变魔术一样钻了出来?还在筹建那个大厦吗?马光听了最后一句立刻吐了一口:

“操!”

他的目光回头寻找什么,大概在找服务员,一边问我:“回来多久了?好好玩过吗?你们这儿也不是过去了,可不要太保守。老伙计,我们生在了一个美女如云的时代啊!”

他说这话时,突然变得那么严肃,嘴唇上没有刮掉的几根胡子奓了起来。他告诉现在经常来这个小城了,因为这里终于有了公司的“总代理”……说到这儿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用暴烈的嗓子喊了一句,里面立刻应了一声,接着走出了一个仅有一米五左右的小姑娘:穿着超短裙,浓妆艳抹,两个眼睛大得出奇,颤颤悠悠站在那儿。

“这是我的秘书。”

我吃了一惊。女秘书坐在旁边,像马光一样,端起一杯加冰的白水……这是我碰到的世界上最难喝的一种酒和饮料。但我还是把它喝下去了。我吃了几块点心。不记得多久没吃东西、没喝一口水了。我抬起头,看着这个装饰得不伦不类、到处贴满化纤材料的“高级酒吧”。老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脸色蜡黄,搽了口红和厚粉,留了长长的小拇指甲。女老板与马光之间不断飞眼,伸手打一些奇奇怪怪的暗号。我看不明白,我现在对这个小城的一切都有点稀里糊涂。

我觉得马光脸上全是晦气,疙里疙瘩一点红润都没有,眼睛有着明显的阴影,一看就知道是这座小城新兴的夜生活把他毁了。他过去也常常通宵不睡,但还没折腾成这副样子。那时候他在娄萌面前规规矩矩,两手垂着,像打败了的公鸡耷着双翅,眼睛盯着自己的脚趾。今天他已经完全放开了,谈到娄萌主持的公司,他说:“我们前途远大,我们的顾问光正省级就有好几个呢,当然,沾你岳父的光……”他看着我,又看懒洋洋像个傻瓜似的女秘书,挤挤眼:“老兄不必为难了,我们会想别的办法找到那个老财东的,不一定非要通过凯平不可,是不是?”

我把杯里剩下的最后一点酒喝掉,提起了背囊。马光硬是拦我再坐一会儿,“时间多么快呀,一晃我们俩……我还忘了问,你急火火赶来干什么?”

“闲逛逛嘛,旧地重游。”

“好啊……”他吐着浓浓的酒气,“有工夫见见老会长就好了……”

“什么会长?”

马光看一眼女秘书,哧哧地笑:“当地人都这样叫,人家是大财主呢,上亿的身价啊,全城有点身份的人都拢在身边。我就是从他手里弄车……”

“老会长手里有车?”

“全城走私车一多半在他手里。港上有他的干儿,哪个部门都有。什么事都不用老会长出面,连个电话都懒得拨,有什么事喊一声,那些人就去了‘逍遥楼’。”

“什么楼?像‘卡啦娱乐城’那样?”

马光擦一下口水:“比那高级!谁也不知道的地方,进去要讲辈分。那都是老会长身边的老大,是朋友!他们在那里待一天,玩的花活儿不重样,吃燕窝鱼翅是小意思了,豪赌!听说一晚间输个上百万都是常有的事儿,人家也用这种方法相互送钱。一个老大喝醉了对我讲这一天的流水账:上午十点起床,泡晨汤,就是洗澡,两个小姐搓一个人;吃早点;灌肠——有的老大喜欢这事儿,让小姐往屁股里灌水;推牌,摸鱼儿——男女蒙了眼浑摸;中午大餐;午休,四点起;开大赌,动大输赢;晚宴;茶叙;转花盘——从外地挑一个最俊的丫头来,赤身搁在带转盘的大圆桌上,转到哪个跟前停住了,得一大笔赏钱;唱宵戏,专点名角儿,闹腾到夜里两三点……你瞧一天是这样下来的!”

“我明白了,那个混蛋是无耻会的老会长!”

“不要这样叫吧!该叫‘花会老会长’。你也别骂,他才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下贱,长得蛮帅气蛮有派,穿长衫,银链怀表,夹眉棉鞋,一口牙洁白如雪,打你身边一过,桂花香气扑鼻……哪个小姐不想他?他只不理,只愿看别人享受……”

“这是个可恶的人渣!”

“嗯,言重了。城里头面人物哪个不想当他的干儿?这得有份才行……”

“你也想?”

马光脸红脖子粗,“我还是穷光蛋呢……”

“嗯,我明白了,那就再等等。”

“你明白什么……你不过咋咋呼呼……”

马光的牙齿露出来,看着屋角磕碰有声,像在想心事。这样一会儿他站起来:“我得走了,我跟他手下的人讲好,得去提车了……咱们先拜拜了!”

我说自己反正没事,跟他一起转转怎样?马光为难地挠头,挤眼,咳嗽,最后说:“这可是走私车啊!你得发誓不吱一声儿——你发誓才行!”

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马光对女秘书说:“咱让他见识见识吧,日他姥姥!”

“你骂谁?”

“我不是骂你,我这一段说顺了嘴……”

我们来到了市郊一片搭了半圆形深蓝屋顶的大棚子前——这一大片足有一两个足球场大,四周被红砖砌得严严实实。有两个人守在门旁,见了马光理也不理。马光说一声什么,他们还是不理。一会儿一辆小车“嚓”一声停下,下来一个抹了浓重头油的中年人,对守门人努努嘴,门就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