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痛(第2/4页)

直到今天还能一丝不差地想起那一天。今天看,只有父亲才配有这样的一个坟头,它就像他一样,又黄又瘦,稍大一阵风都能吹倒。谁也想不到这个人竟然来自一个大家族,而且在人间风风火火地走过一遭,所经之处还搅起了骇人的波涛;谁也想不到他的名字会和一部传奇连在一起。古怪的人生和历史就是这样,人们尽可怀疑、谩骂,但最后要找传奇的主人公,还得把目光落到那个人身上。

在父亲去世的前两年,他的机会似乎来了。当年与他共事的那个人,就是所谓枪林弹雨并肩战斗过的那个战友,突然出现在我们的小城里。老天,这个人早已身居要位,他凭地位、声望,要抹掉父亲的冤名就像掸掉一层灰尘一样容易——他是最了解父亲的啊,这么多年他躲在了哪里?不声不响,一个人荣耀去了。母亲说:你父亲刚刚获罪时多少次提过这位证人和战友的名字啊……这一下好了,老天有眼哪,只要你父亲去找他一次、只要他愿动一下手指,一切都会了结。十几年的冤屈、羞辱和不幸,所有这些都会被一阵风吹走。母亲和外祖母坚信这一点,激动不安,望着窗外的天空咕咕哝哝。她们催促父亲快快振作一点,快些从炕上爬起来,只需坐在那个人的车子经过的路边,抬起自己骨瘦如柴的胳膊——那个人就会把手伸给他,然后一拽,就把他拉出深渊。

在母亲和外祖母的咕哝声里,父亲连一丝笑容都没有。他一直躺在炕上,一身发臭的衣服遮去了累累伤疤。这些伤疤除了战争中落下的,再就是后来折磨中留下的,它们新旧交错。可他黑着脸,躺在那儿一声不吭。

结果父亲什么都没有做,直到那个声名显赫的人走了。这个事情使我加倍地仇恨父亲。他带来的巨大恐怖让我无法忍受,怨恨冲天。

不久,我被母亲(当然还有父亲)命令快些离开小茅屋,而且要立刻就走!离开母亲,去大山里流浪,这太突然了。可是没有办法,因为、因为……母亲最终以父亲的名义下达了一个绝不可能变更的命令。真要感谢你的冷酷。好吧,也许我偷偷潜入大山的日子,就是我重生的日子,我会忘记你——我将永远没有父亲。

在一个人的旅途上,我一路咀嚼的都是母亲身边的温暖。从那时起我就成了一个流离失所的人—— 一个孤儿——人世间最冰凉最悲伤的字眼。但愿这两个字一生都不要将人缠住,可是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一天,是人人都不可能逃避的结局。这是人生最大的、也是最后的悲惨,人的所有不幸其实都与这两个字紧密相连。除了想念母亲,我只想忘掉分手时,父亲那沉凝的眼神和咬紧的牙关。你的又小又可怜的坟头啊,五分钟就可以被流沙扫得无影无踪的坟头啊,但你像它一样隐而不彰,今后再也没人提起,所有人都把你遗忘。你的敌人和战友一样,都不再想起你。一幕幕戏剧过去了,尾声戛然而止。另一幕又该上演了,再接下去还会有其他的一幕,永无尽头。你只是一幕大悲剧里的喋血人物。

我恨父亲,可是他像铁水熔化般的血脉却在后一代身上回流不息。我终于变成了一个成年人,骨头硬了,身上有了丰富的钙质,头上的白发一天多似一天。我懂得了昨日也懂得了来日,而且极善于把二者连接起来,在中间打一个沉沉的结。母亲在生前,在后来的日子里,不知怎么说了一句让我终生不忘的话:“你啊,越长越像你的父亲了……”

这句话令我身上一阵发紧。我长时间一直羞于提起父亲的名字。在那个地质学院,在热恋的人面前,在朋友中间,特别是在后来定居的那个城市,我总是用尽办法掩饰一个巨大的屈辱和同样巨大的自豪,一遍遍告诉自己:一个烈士可以有各种各样的遭遇和结局,他身上很可能糊满了肮脏和污浊;可烈士就是烈士,苟活者就是苟活者,叛徒就是叛徒。我仇恨这个人——起因竟然不是因为背叛,而是恐惧。我原来从小就是一个胆小鬼。可耻的人啊,父亲啊,我是一个可耻的人。而今我终于懂得了真正的“背叛”,知道叛徒可以把自己辩解得有声有色,好像整个世界都欠他们的;他们会随着整个世道一块儿变质,走入下流,于是自己也就获得了堂皇的隐蔽。

我亲眼看到一个男人怎样被自己所献身的事业一点点磨损,最后又给无耻的奢华和放纵埋葬掉。这个人离我不远,我不愿提他的名字。胜者一定要如此,这就叫胜者。胜者就是获得放纵和腐败权力的一部分,他们一边放纵和腐败,一边还要加快繁殖后继者,让一些更无耻更无义的家伙,一些卑鄙的嫩毛一茬茬源源不断地生出来。而父亲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很早以前就是一位富人了,他所置身的那个家族,比我身边这些变质的混蛋要显赫百倍。他鄙视这个家族镀金的徽章,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捏住它,就像捏住一件脏脏的布衫一样,一下就扔掉了。他于是得以回到另一些人的行列。这些人的肤色像泥土一样,也像泥土那样铺满大地。这些人衣衫褴褛,汗渍和泪水一起流动。这些人本来并非在期待你,他们甚至还仇视你呢,可你还是来了。后来人,那些平原上的得意者和失意者、所谓的普通民众,常常把你想象成一个胆小鬼、可怜虫,一个善于屈尊纡贵、默默接受、苟延残喘、活该如此的富家子弟。是他们自己太可怜了,他们怎么可能理解你的品质。

今天,在这个物质主义时代看来,父亲的一生只能是一次不可期待任何荣誉和回报的牺牲,而且要安于无声无息地消失,如同尘埃。这是何等的勇气啊!当一个人注定了要走向这个结局,却又能义无反顾,该是怎样的人生之勇、之悲。最后被自己的事业所掩埋,带着遍体鳞伤,筋断骨折,坟上却没有一朵鲜花,旋即被流沙淹没——有谁敢这样去尝试一下呢?

你对自己这般残忍,难道是为了让后人体味更深刻的人道吗?你献身的是一场比死亡更可怕更彻底的绝望,是深渊……此刻,我仿佛听到了海潮一样宏大无边的哭泣和豪歌。就是这声音,磨损和激荡着我们得以生存的这个星球,冲撞着层层山岳,发出了若有若无的回响。人手写下的铿锵文字有许多时候是掠夺和不义的历史,是助恶行亏的历史,既言之凿凿,又荒诞可耻。

父亲,我在中年的旅途上开始懂得了什么才是勇气,尽管只懂得了一点点。还有,前不久我还见到了一纸起义手令,不得不去思考什么才是“起义”。“起义”原来不是一个季节里迎风呼叫的草木,也不是乱哄哄的集市,“起义”是起而行义,是义务献血,是替人赎罪,是从呼号奔突到最后的默默死去:一个人要表达自己的理解,只有先把自己当成牺牲。我第一次明白,一个人要在繁复的人生奥义面前却步、颤抖,都是无用的,而最终只能是迎着它大胆地走去。这样一切也就化为了简明。它朴素得连稚童都会弄懂,这就是——你准备和谁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