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时代(第2/4页)

马光靠“企业家”的残羹剩饭养得膀大腰圆。他的“点子”越来越多,无奇不有。暴发户们挣足了钱,该过的瘾都过了一把,剩下的事情就是到国外去赶赶洋行市。于是公司就立刻打出办理出国业务的招牌。要到欧洲美洲澳洲随便天底下的那些黑旮旯吗?那好办,只要出一笔钱,一切包办得利利索索。老板们出去转一圈,回来后满腹怨言,被洋人气得呼天抢地,但总的来说还是乐呵呵的。骗人的愉快和被骗的愉快比较起来,总是被骗的刺激性更大一些——而这个世界恰恰是寻求刺激的世界,所以说被骗也没有什么不好。人活着就是互相欺骗兜着圈儿玩,如果没有这点基本常识那简直就是傻蛋。

马光说就是这个叫“豪(耗)子”的家伙,有一天正愣神,听到刚从大学雇来的女秘书咕哝了一个书名:“被开垦的处女地”,立刻一拍大腿叫道:“好也!”现在随处都在开垦,到处都在刨啊挖啊。一万双尖利利的眼盯着同一个地方,到处都在寻找处女地、寻找处女。他们硬是在粮田和荒坡上开垦出海滨胜地、度假旅游区,让它们变得风骚迷人,变得大名鼎鼎膻气逼人。“豪(耗)子”从来都是撒钱圈地的好手,是整个平原上开窍最早的好汉,喊着:“快抢啊,别瞎鸡巴挑肥拣瘦了!”他手下的人应声而起,只两年时间就把近处的地圈完了,然后又开始打南部山区的主意。与这个富翁争抢的人也不少,从此山区常常出现一些外地人,他们打扮得奇形怪状,什么空子都钻,只要有利可图就行。有一些西装革履的家伙竟然专门在山区收购狗皮——山地吸引他们的竟是那些满街乱窜、瘦得风都能吹倒的一条条干巴狗。越是贫瘠之地这样的狗就越多,它们不用主人饲喂,每天跑到山里,用谁也不知道的方法填饱肚子,摇摇晃晃长起来。它们与山民相依为命。可是那些巧嘴滑舌的家伙一遍遍规劝山民宰狗,说狗皮钉在墙上风干了就是一笔钱。结果一条条狗都被宰了。那些收购皮货的人以极低的价钱从交通闭塞的山旮旯里把狗皮收走。在人迹罕见的荒原上,有人则收购兔子,先是取走毛皮,然后在最简陋的地方开办所谓的“罐头工厂”,制成兔肉罐头,贴上花花绿绿的商标运到城市乡村。

平原和山区交织着无所不在的陷阱和绊索,等待着自己的猎物。那些躲在后面的家伙吃饱喝足,大腹便便,剩下的事情就是排泄。时代不同了,他们的排泄渐渐讲究起来,需要找一个风景宜人的“胜地”去慢慢排空。这些人满口脏话,随时随地挖鼻孔剔牙,中式西式服装轮换穿,有时上边扎了领带,下身却要穿一套中式宽松裤,腿脚上再缠一圈黑色丝绸带子。出行要乘高级轿车或软卧包厢,尽可能地挤到海边别墅,在那儿一点点消耗鲸吞的膏脂。有人为这吞食和排泄的过程感慨不已,忍不住要欢呼雀跃一番,喊着:“最伟大的时代来到了!”他们一边阿谀,一边琢磨着怎样寻觅一些排泄物——直到有一天被这些冲决而出的粪便糊了个满身满脸……这些人无一例外地相信:金钱可以使卑贱者变得高贵,让粗俗者变得文雅,可以代替文明和教化;财富可以让暴徒变得仁慈,让丑女在一夜之间生出迷人的姿色。他们对那个亿万富翁跷着拇指说:“爷您哪,倍儿棒!”

这家伙听不懂京城土话,摸着刚刚理成的板寸头四下瞧瞧,咕哝一句:“我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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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光有机会随上财东们到欧洲和美洲转悠,可是常常要蔫蔫而返。本来是找乐子的,有时却不得不忍着,饱受歧视。去哪里寻找一片没有歧视的土地?到处都织满了歧视的目光:第一世界歧视第二世界,第二世界歧视第三世界,而第三世界又歧视实际上存在的第四或第六世界——非人的世界。文明人歧视野蛮人,而富人又无一例外地掠夺穷人害怕穷人。问题是这个星球实际上是靠穷人支撑的,穷人像茅草一样铺满大地,他们是土地的植被。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至为贫穷的,手里没有攥住一枚硬币,身上没有半丝半缕。这就是一个生命与这个世界刚刚发生联系那一刻的真实。可见歧视贫穷就是歧视生命。

同样是故事,我们上一个时代有那么多悲壮的故事,主人公仍然活着,他们大睁双眼看着今天……我难以忘却那个老红军的葬礼,至今回忆与那个老人在一起的日日夜夜,记起他院子里疯长的美人蕉、花丛下的高大美女莫芳。瘦削的老人用一只青筋凸露的手剜着苔菜,又把它洗干净,搞自己的一日三餐。高大的美女在那幢红砖小房子里浮想联翩,不仅以自己的高大美丽傲视世界,而且还因为自己是这个平原上硕果仅存的老红军的儿媳妇而更加无礼。她骄横的理由尽管奇奇怪怪充满矛盾,可仍然要不失时机地歧视穷人,歧视老人从过去到今天的所有业绩。她热衷于激光唱片、疯狂的摇滚、欧洲和北美风味,以及与这些连在一起的现代恶习。她甚至公开赞扬同性恋、鸡奸、吸毒和女子裸体游行,虽然暂时还不是一个身体力行者。我直到现在还记得,她那描得浓浓的眼影使其变得更加遥远和神秘;高大的躯体,逼人的体香,不太掩饰的放荡泼辣,这一切构成了老人身边一个极其危险的因子,就像一颗随时都会爆响的炸弹。我不知道那个瘦削的老人在这样的空间里,如何度过激越怀念的晚年岁月。

那次相聚长时间地在我心里滞留不去。多么好的老人,他不仅给我讲述亲历往事,领我参加战友的葬礼,而且还领我观看旧时战地,拿出了他珍贵保存的一张纸头——起义手令。

我极力去理解当年的暴力。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都知道贫穷是怎么一回事,知道怎样才叫民不聊生饿殍遍地。与此同时,那些豪绅富贵却把持着这片平原上的绝对财富,不知餍足,骄奢淫逸到了闻所未闻的地步,一餐饭的消耗可以让一个贫穷的六口之家维持两年生活。由此而产生的对于富人,以及他们所依赖的那个体制的道德质疑,也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也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之下,有人才确立了“无产者干净纯美”的理念。关于无产者的颂歌,以至于对暴力和反抗的颂歌,就这样找到了伦理依据。

老人向我描述了那一场起义的前后经过。我记得当自己想要抚摸那一纸手令时,被他阻止了。他大概是怕磨损和玷污了它。“起义”这两个字所给予的崇高冷峻的境界,使我无论如何没法不感到肃然。在它面前,一切浮华都化为了粪土。那一场战斗从黄昏打到黎明,战士的血染红了石英石山坡,百灵吓得缄口,漫山遍野的山鸡一连十多天收声敛喉。只有山坡上的小草在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