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 舞(第3/5页)

低头冥思吧……一个被鲜花簇拥的少年为什么要奔走?春天消失,百花却仍未凋谢。即便到了暮秋,也还有红色的果实。我迎着蓝色的山影吟唱,想倾听上一个世纪的回响。如歌的潮声,如泣的草木,它告诉我,人的一生只能被鲜花簇拥一次。别了,生命的芬芳;别了,榕花树下的白沙;别了,拉网的号子。

我默对一双眼睛,该记下一点什么了。我们这种无声的交谈已经很久了。我发现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可以说出心底的思念、追忆、回想,以及直言不讳的谴责。在这个夜晚我清清楚楚记得你失望、冷漠和挽留的目光。我走了——仍然要走。我带上了两个孩子,后来又与之分手。我像一个赶在寒冬之前寻找居所的候鸟一样,疲惫而执著地飞翔。我的肉体,我的魂灵,全都无处可居。那个小窝一尘不染,你的巧手在窗户上换了最美的布帘。这有点像那些多情而憨直的农村姑娘,一次又一次更换美丽的窗花。小床柔软温馨,可是一切都不能使我闭上惊恐的眼睛。我东躲西藏,惊慌失措——因为我只是一棵从郊野移栽到柏油路旁的小树,此地土质和空气已让我无法存活。我在喘息、忍耐,头发脱落,如颓败的枯叶和枝条。对于一株小树,它的结局只有死亡和干枯。它死去的时候只能充做烧柴,点燃了,放在炉膛里,再给这个城市添一份焦干。这是我最终的隐忧。

这个夜晚我刚刚经历了一次欢愉的聚会,又一次听到了朗朗笑声、不含一丝邪念的、像原野一样淳朴的笑声。他们离开了,可是他们的笑声还在打动我,在心弦上激起永不消失的回声。你在我的身边多好,我们手扯手地送走客人多好。我和我路遇的朋友——这样的朋友总是多得不计其数——老憨在一起,他此刻正与老伴拱在那个又大又破的帆布帐篷里酣睡,鼾声震人。他们使我一遍又一遍想着小时候在山里奔波时看到的那些流浪人,那些没有家室、没有固定停泊地的一个个苦命人;还有,我想到了拐子四哥夫妇,他们也如眼前这一对人,也有一只狗。它就在旁边坐着,友善多情的眼睛看着我;它扬着黑乎乎的鼻孔,一会儿嗅嗅月亮,一会儿嗅嗅大海里吹来的风。在这样的生灵面前我总觉得有些羞愧。你知道我再也不能忍受,在欲望的海洋里,我们既无一叶小舟,又筑不起一道堤坝。

你是善良的,呵护我关心我,怀着期望和柔情。可是那些粗暴的压迫却通过一只纤弱的手臂传过来。我不得不一次次在心底呼唤……无望而又冲动,强装笑颜。那个美丽的空心女人正成为座上客。一个穷人,在烽火之路上爬过来的穷人,今天变得过于殷勤和慌促了。我不知到底有什么会把一个人真正地改变——丑恶的人性像顽石一样,击碎了也还是顽石。这就是人的绝望。我变不成一把锤子,也变不成一把镰刀,收割与击碎之后,它也仍然还是顽石。

这就是我在这个春天里感知的悲哀。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知道我在这个夜晚的怀念吗?我又想起了那个老人的葬礼,这可能是我几年里最难忘怀的事情了……蒙蒙细雨,瘦削的老人,他所讲过的话;还有,满场里伫立的哭泣的人,一动不动沉着长脸的狗,树梢滴落的水珠……那一天除了沙沙的雨声,再就是老人的铮铮话语了。

我觉得自己同时也在接近一个幸福,这就是:我在遥远的路途上一次次寻找,而今终于摸到了它的边缘。我在想象心的着落,想象打发自己的方法。而不久前这一切还无从提起。我明白了一个人完全不必为自己的弱小而灰心丧气,因为他凭一己之力也可以打败一种“巨无霸”。人的强大首先来自他对自己的坚信不疑。他会有这样的勇气告诉自己:肮脏的东西是不堪一击的。这种肮脏也包括了自己的一部分,是的,无论它在哪里、它从哪里出现,都将是不堪一击的。我的感知不会错,在这样一个最好的夜晚,我的诉说也不会错。

你听到了吗?

有人不止一次预言,在这个把一切都搅得浑浊不堪的日子,一切都将无从分辨无从识别。这是一个混淆黑白的时刻,也是一个丧下良心的时刻,一个窃窃自喜的下流骗子满地逍遥的时刻……可是这会儿,我觉得一切还远没有那么简单和便宜——你从这满地鲜花的春夜可以找到证明,从小蜜蜂优美无比的圆舞里也能得到一个证明:有一些灵魂是不会死灭的,这些灵魂仍然要指认,要鉴别。

那团急急旋转的热流终将溶化一切。它对于我一度成为一个诱惑,一个陷阱。绕开它,远离它,拒绝它,诅咒它。我终于走开了。我如果一直在那儿犹豫,徘徊,危险也就真的不远了。这之前,我竟然那么愚蠢地将其当成了一个人生驿站……使我不能容忍也难以理解的是,有人竟然不允许我保留自己的一份藐视和愤怒。他们认为自己可以理所当然地剥夺别人的这种权利。他们是掠夺者的帮凶,他们直接就是掠夺者。对于苦难的人生而言,这种遭遇是何等残酷冰冷。在这里,“他们”和“我们”一定要做一区别——谁是“我们”?“我们”就是这片被蹂躏的泥土、河流、山脉,是这春天里的一片丛林,是劳动和沉默,是贫穷,是树上的鸟儿,天上的流云,以及每年里的四季,按时升起的日月……什么是“他们”?就是馋痨、色鬼、空心生意人、发了财的丘八、土狼和食腐兽。

快些行动吧,时间不早了,我们将没有时间等待。天亮了,东方已经显露曙光了,小鸟啾啾叫了,蜜蜂又开始在春风里舞动了。看它们美丽的舞蹈多么欢快。这些小精灵忙个不停,日夜忙碌,它也是“我们”。当一个人找到“我们”的时候,他才会真正幸福。

3

就要离开老憨和那个妇人了。可是他们竟反复挽留。后来我简直有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一个半路上遇到的陌生人如此热情和关切?

“一块儿住下哩!”老憨老伴说。

她胖胖的,永远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她五十多岁了,可是下唇稍微突出一点,嘴角往里陷着,有点像小女孩的嘴巴。她脸庞四四方方,头发梳理得很整齐,衣服也很洁净。她的耳垂很大,那样子看上去很富态。她的身体极为健康。

老憨说,他的老伴除了生孩子哼呀过,一辈子都没叫苦连天,什么病也没有。

我问他们的孩子哪去了?

老伴拍拍手:“昨儿个你没见?”

原来昨天晚上那伙年轻人当中站起来唱歌的小伙子就是他们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