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橡树(第3/4页)

“我们需要跟合作者讲清楚,这并不是乞求对方施舍。”岳父的食指轻轻敲着茶几。

我在想,他这个老同志也参加了这场“求生存”的战斗,可见其激烈程度。不过我对他刚才的话不以为然,差一点就直通通地反驳说:既然是一种双赢的买卖,那为什么还要急着找人家大财东啊?可见熟悉情况的、就近一点的,对你们用来“求生存”的大厦项目还是心存疑虑,起码是不那么放心吧,担心它是一个无底洞。所以说,这个合作者并非那么容易找——说穿了,这不过是空手套白狼的一套。我脸上挂了微笑。

“你,在这事儿上要好好配合……小娄十分关心你嘛,她也不愿让你打溜溜儿,这之前一直找我,想请你回去工作。”岳父说。

娄萌点头,然后想起什么,又转脸向着岳父:“‘打溜溜’?您是说……”

我马上替岳父解释:“就是失业的流浪汉在外边乱窜的意思……”

娄萌笑了:“就是呀,用不着,完全用不着窜嘛。”

我接上说:“就是嘛,完全用不着。我在东部需要处理一些善后事宜,并不是没事乱窜的。”

岳父没有反驳我,但那极不信任的目光还是深深地瞥了我一下,算是给我一个警告。

3

剩下的一段时间是娄萌与我交谈。她的中心思想是让我回杂志社。让我不明白的是,这个城市里的人够多了,多得吓人,这儿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她干吗非要把我扯进去?难道就为了凯平这条线?也许我身上还拥有自己都不甚明了的特殊价值——事实上时代发展到今天,事物变得极其复杂,有时候人真的缺乏自我认识的能力,所以也就不能及时地发掘自己,做到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但不管怎么说,我是决意不回那儿去了,我已经抱定了失业的决心。我表示了这个意思。她立刻失望得不得了,低低地垂下了眼睑——她的眼睫毛可真长,就像假的一样。这时我不由得想,她在做姑娘的时候肯定是个千娇百媚的角色。谢天谢地,我没有更早地遇到她。

一个话题结束,又转入了另一个话题。她问起了东部平原,问起了我的旅行生涯。还好,她终于没有扯到那个失败的田园上,这使我不至于过分尴尬。这会儿娄萌关心的是我的“精神”,比如她问一个人在路上是否孤独、想家想城里朋友与否。真难为她还挂记着这些。作为回报,我则问起了她的秃顶老头。我也把她的心思转到自己家庭那儿——很长一段时间传言不少,我想观察一下她那个家庭有没有解体的可能。我知道时髦的人总是常做时髦的事,这座城市的某一个阶层里大概有三分之一的家庭正在走向解体——她会再赶这个时髦吗?如果不,那可能是怕失去奔驰车和小洋楼吧?我到过她家,那是马光怂恿我去的。记得进门后,打了蜡的木头地板光可鉴人。我还记得在门厅里见过一株足足占了十平方米的龟背竹。那个龟背竹侍弄得可真好,水灵灵肥腻腻,使你想到这个屋子里的主人全都营养过剩,雍容华贵。龟背竹正在开花时节,长出了米黄色的花苞。娄萌当时拉我去看花蕊,指点着花苞说说笑笑。

娄萌这会儿假心假意地糟蹋起马光,说这是她遇到的最坏、同时也是最有能力的一个青年了。哪方面有能力她没有解释。我想她大概是指他经商和适应环境的能力,或者多少还夹杂了一点胡来的能力吧?我对马光那一套可算太熟悉了。

“他太过分了!在外边怎么样都行,在内部可不行……”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才半年,他就让打字员流了两次产。你看看,这样不影响工作吗?尽管私生活方面我不太干涉……”

我笑了。

“他说开车送她,有时就把车开到郊区去,停在树林子里。想一想吧,社会治安这么差……你不知道,就是你刚回来不久,我们那边的一个巷子里晚上八九点钟,有个人喝醉了酒,半个钟头就刺伤了七个人,刚刚破案。那小子大概活不成了。”她咕咕哝哝,“我们那口子年纪大了,消化不好,一夜一夜折腾得人睡不着……你看看当女人的就是苦,在外边这一大摊子,公司,刊物,什么时候了,还为稿件质量啊上这个不上那个啊闹别扭。有人明明是作了一首黄色的诗,还非要让我签发不可。你看看,黄色录像,黄色小说,全都泛滥成灾……现在又有人作起了黄色的诗——你见过这样的诗吗?”

“没见过。”

“简直是直言不讳呀!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填上韵脚,还说是‘生命力’,这不是蛊惑人心吗?哎,你岳父的诗画集快出版了吧?”

我说不知道。

“出国手续办好了吗?”

“大概快了。”

她咕哝说以后只要有时间就要到我这儿玩,再一次劝导我到她身边工作——最后打电话唤车、去岳父那儿告别了。两个人谈的时间很长,这使人想到总顾问的责任之大。娄萌出来了,笑吟吟的。

她刚走了一会儿梅子就过来了,告诉说岳父出国手续全办完了。

“什么时候走?”

“下周。”

我心里高兴。不是为老头子高兴,而是感到一阵轻松。只要他不在这个院子里就好——这样那棵大橡树也会高兴。我总觉得那棵大树与这儿的一家之主并不和谐,这个男主人威严的神色妨碍了它的心情。大树也是有心情的,这棵大树据说在这里待了上百年,与各种非凡的主人打过交道,他们都不是省油的灯:主教、军管会主任、副总督、某会长、某书记……再就是——岳父。他们当中脾气最坏的就是最后这个老家伙,这是它在睡梦中告诉我的。

某一天,我会把大橡树的话告诉梅子。

“刚才你们俩谈得好吗?”梅子问了。

“没什么,随便扯一扯。她希望我回去工作。”

“她是真心喜欢你的,你离开了,最舍不得的还是她。”

这个半真半假的玩笑她说过多次。因为在这个城市机关上,娄萌是相当出名的一个多情女人,而且我在杂志社里工作时,她的确对我爱护有加。在梅子眼里,一个女人到了这把年纪还抹这么浓的口红,衣服还开领那么低,都是极不正常的。

“父亲马上要走了,事情多得很,要装裱画,置服装,还有其他事情……要准备一些药品。”她说这几天让我在家多劳累些,她要经常回来帮忙。

“他要出去多长时间?”

“半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