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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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轿车费力地在楼群之间钻挤。那是一辆灰蓝色的轿车。车子停得很急,发出了“嚓”的一声叹息。车门打开了,走出的是马光。这家伙衣冠楚楚,站定,戳戳眼镜,仰头往上看了看,直接登上楼道。

他的出现多少让我出乎预料。

热烈握手,寒暄,拍打肩膀。那一丝稍稍收敛了的得意却怎么也没法掩藏。他过分亲热,推搡着我,还不停地叫梅子为“老嫂子”,惟恐冷落了她。眼前这个人比过去周到多了。

我仍像过去一样喊他“马光”。他把一个压膜名片递给了我。我粗粗看了一下,发现上面的头衔已经罗列了七八个,最显著的一个不是“社长助理”,而是“总经理”。他不知是幸灾乐祸还是为我惋惜,拍着手掌:“老宁啊,你如果不离开多好,我们在一块儿可以甩开膀子干,干更大的事业。太可惜了。这是咱们杂志社的一大损失!”

“那是你们的杂志社。”

“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怎样说都行。也就是说一个人走开、回来,都自由得多,关键不在于编制属于哪儿——怎么样?回来一块儿干?”

这个多毛小子系着领带,穿了一套高级西服,腕上戴着最时髦的弧形表。由于他把多余的毛发很好地修理过,脸上一片铁青。手腕和胳膊上的毛发没动,就越发显得刺目。那双多毛的手臂在我面前摆动着,常常让我想到一种动物:大猩猩。

“告诉你吧,我们正在筹建一座艺术大厦!”

“杂志社自己的大厦?”

“自己来搞。我们有几个公司——合起来干。”

“自己来搞”和“合起来干”让我不甚明白,经他解释我才算清楚一点。原来杂志社牵头搞了一个大公司,主要项目就是筹建这座大厦。

“我们的杂志你还不知道吗?也就是那么回事,画画,圈圈点点也就完了。我们的人要腾出手来干大事业。我和娄萌琢磨着,你在东部那儿熟得很,一定有不少朋友——东部很肥呀,你能帮我们找个合作伙伴吗?”

“城里大企业不是更肥吗?怎么还要到东部去?”

马光带着哭腔:“你知道这座城市的企业已经像篦头发似的篦了好几遍了。”

“你们的公司只建大厦吗?”

“什么都干,还顺便经营钢材木材;还有,替人做广告,包揽生意,家用电器……我们还有一个‘点子公司’呢!”

“就是出主意的公司?”

“对,就是出主意。一个好主意如果卖掉了,那也可能是个大价钱;这也属于有偿服务吧!”

这让我稍稍惊讶:如今什么都可以卖。我不得不承认这帮人的“点子”多,多到已经不得不成立一个专门的公司向外兜售了。不过我怀疑他们会有什么高明的点子。我在杂志社工作的那一段,已深深领略了马光那一伙人的馊点子。这些点子中的很大一部分,都可以用来教唆青少年犯罪。不过眼下这个花花绿绿的社会难保就不需要他们。这个公司也算是应运而生了。

马光吹嘘起来口沫四溅。我发现眼前这个家伙,过分的营养已把他的脸庞弄得鼓胀着,红光闪闪。他尽量使自己像一个“总经理”的样子,腆肚,加上被咖啡、茶和烟熏黑了的牙齿,从不离手的便携电话,看起来就更像。他甩着大拇指:“我们只要筹集到五千万就可以开工了。我们这个艺术大厦的计划把上面的头儿震了一家伙。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娄主编指挥下的几员大将会有这样的气魄!”

“杂志社现在的办公条件已经够好了,怎么还要搞那个大厦?”

“这你就傻了。这个大厦实际上是一大宗房地产生意,是这一带的标志性建筑。将来我们可以一层一层出租和卖掉。那时候我们就阔大发了——你别再浑跑了伙计,大伙在一块儿多好。如今事业干大了。你看这里多热闹,多有意思。娄萌也挂念你,老问你的情况,我都有点儿嫉妒了……”

“嫉妒”这个词用得多妙。我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他那根摇摇晃晃的领带上。马光瞥我一眼:“伙计,你的思想啊,可能还很古典。办刊物可以看成我们的主业,也可以看成一个由头——做事的由头而已。你知道现在首先是解决生存问题,只有把生存问题彻底解决了,才好做真正的大事业。不要说办刊物,办什么都不在话下……”

他手里的电话发出了刺耳的铃声。他马上往一个角落里走,边走边说……嘟哝了一句外语,一句外国俏皮话。我发现无论是中国还是外国的二百五,恶棍,这些轻薄的家伙总是最先学会了对方的一些俏皮话,而不是先扎扎实实把句法搞通。

他还在咕咕哝哝。我望一眼窗外,天边正卷来无际的苍云,让人感到一阵快意。我想起走进这座城市的那天:天边卷来一阵苍云,雷声隐隐响起,街上的行人都脚步急促起来——只有一些流浪汉步子照旧,他们无动于衷。

马光回头瞥一眼里屋的门,往跟前凑了凑,这样子有点鬼鬼祟祟的。其实他说出的内容并没什么了不起的:“咱老板,就是娄萌,她会亲自来跟你说的。”

“说什么?让我回杂志社吗?”

“那是小事。她现在急的是一件大事——”马光挠挠头,“为这事她找过你岳父,老同志嘛,有时候反而不能直说。是这样,老板想让你引见一下那个人,他就是……凯平……”

我心里一怔,立刻警觉起来。

“这个人如今不得了啊!可以说身处咽喉要道,他是那个大财东的贴身助手,正当红呢!他其实根本用不着跟‘秃头老鹰’直接说,就是跟下边分公司的哪个小头目接上火,人家扔下几千万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再说这并不是白吃白拿的赞助费,而是合伙经营,是投资……”

我打断他的话:“我跟凯平没什么联系。”

马光退开一步,脸上是就要哭出来的表情:“老天,你就这么对待老伙计?你开什么玩笑?不出十天吧,你还和凯平在一起彻夜长谈呢!告诉你吧,天底下还找不出一个人比你和他的关系更铁!告诉你吧,要打仗就得有情报系统,我们的情报工作是天下第一流的,哈哈……”

他得意地瞧着我。无话可说。令我深深惊诧的是,他怎么可能知道我与凯平在帆帆农场里的相聚呢?这事不过才刚刚发生,而且他绝对没有消息来源。这事奇怪极了。

“瞧多么严肃的模样啊!其实有什么好瞒的?你就是瞒我,也不该瞒娄老板吧?她和你可不是一般的关系,你见了她也就噜噜噜全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