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6页)

夜越来越深了,我们俩的谈话也开始深入。这令我时不时地沉浸在激动之中。月亮升起来,旁边是稀稀疏疏的星斗。我透过窗户望着它们,在想一个人——我的父亲……比起于畔和眼前的老人,他或许更加不幸:心怀了同样的热望出生入死,却没有倒在前方,而是死于“同一营垒”的折磨之下,含冤而逝……

老人的声音极其低沉,渐渐把我的思绪拉回来:“当年,我刚刚十几岁,家里人就把我送到那个地方,让我住在叔父那里,他是个大资本家;后来一切顺当,他把我送到外国人的学校里。不客气地讲,我比那个宝贝儿媳更早地懂得外国音乐和咖啡是怎么一回事,可我还是回来了。我回来一看,我们家的大宅正吃紧哪,他们说外边有人闹反,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在学校里已经加入了一个组织,回来是身怀使命。我叔父怎么也不知道他的侄子成了他们这一茬的掘墓人,就这样把我放走了。我从这儿到了南山,然后又回到这个城市。我待在政委身边,后来他调走了,我就成了政委。我们的队伍越来越大,那时我还不到二十岁。大概是五支队把我们家的宅子给解决了。我父亲跑了,我和他再没见面。他死在海外……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想看看我们那个大宅院,还想了不少在学校那时的事情;我想得最多的是我们政委脸上那个大疤瘌。那是有一次一颗子弹射进口腔,又从腮部钻出,他的舌头被削掉了三分之一,从此说话也含混不清了……他离开部队,被派到了另一个地方,我就接替了他的活儿。我知道,父亲直到临死那天都会恨我,会骂我是一个‘叛儿’。我心里明白,我不叛他,就得叛更多的人。我二十岁以前已经到过中国最大的城市。我在整个的北部平原和山区已经往复奔走了多次,了解各种各样的人,亲眼见过那么多的人一辈一辈都在泥里打滚,一年里吃不上一口白面。他们活活被饿死累死。我也亲眼看过许多父亲这一类的人,他们过的是什么生活!我们家有四十多个仆人,光女仆就有二十多。我父亲有六个姨太太,大姨太和最小的姨太太之间相差三十多岁。不必说那些往事了,那些事情你已经知道得不少了。我是说,日子过到了这个份儿上,有点血气的男人就该想想办法,就该干点什么了……就在那个时候我找到了自己的信仰,找到了自己的组织。剩下的也就简单多了。剩下的就是跟定、忠诚,就是为它献上一生。我从心里认定,这是很光荣、很了不起、很值得的一件事。我的伙计,你还年轻,你也许很难理解一个过来人的想法……”

我在黑影里看着他那一对闪亮的、像儿童一样明亮的双目。我心里说:“是的。不过,我想我今夜能明白您的话吧。”

他把沉甸甸像石块一样的大手压在我的肩上,轻轻一晃,又取下:“那时候,我们经常喊的一个口号就是‘让人民当家做主’,把权力从那些有钱有势有武装的王八蛋手里夺回来,交给‘人民’。‘人民’这个字眼可得好好琢磨呀,谁都可以这么讲,不过什么才是‘人民’?‘人民’真的有吗?换一个说法,大多数人真的能‘当家做主’吗?我从那个时候问到现在,问了快一辈子,最后还是相信:‘人民’是有的,‘人民’是可以当家做主的。那是一种伟大的事业,值得你为它花上一生。我们果然死了很多人,受的苦难没有数。这期间我们也动过别的心眼,打过一些算盘。因为要实现那个伟大目标不动心智是不行的。事情到后来你也知道了,这就是我们千千万万人都熟悉的历史了。它一次次被扭曲,坎坎坷坷,不过大致上你还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

他又把脸转向了窗外。我知道他在看那漆黑的夜色中转向西边的星月。他像是默念:“……我看到这样的一份历史材料,那上面讲,当年有一个知识分子到了根据地,找到了我们的领导人,提出了一个很尖锐的问题。他说:‘历史上一茬一茬都不过是改朝换代,旧的王朝渐渐腐败,新的王朝又开始兴起。每个王朝在诞生之初都会带来一些新气象,都会发生一些革命。可是随着时间的延续,官僚作风、官僚机构又会开始形成,也就再一次走到腐败……再接下去,又会有生气勃勃的革命、有新王朝接替它。这样循环往复,成了周期率……你们能打破这种循环吗?能打破这种周期率吗?’那个领导人回答:‘你说得好。不过我们找到了打破这个周期率的办法,那就是:真正让人民群众参与政治,让他们监督我们……’”

我在夜色里盯着他,屏住呼吸——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也纠缠过类似的问题吗?

老人垂下头来:“一个人要立志一辈子做穷人的头儿可真难哪。不过我相信,我们当年真的有过这条思路。”

我忍不住大胆说:“可是……”

我还没有把下边的话讲出,老人就紧紧抓住我的肩头:“‘可是’什么?你讲小伙子,讲错了不要紧!你是一个诚实的青年,我愿和你讨论。”

他的语气那么柔和。他的这种柔和真正鼓励了我。我说:“可是,接下去人们的生存环境多冷酷,多少人妻离子散……”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又想到了一些朋友的父母,想到了千万个催人泪下的故事。还有我父亲的故事——我一想到他心里就有难忍的痛楚。我一点也说不上爱他,可是关于他,我真正想说的又是什么?一股热辣辣的东西在我心口那儿泛起,我用力将其压住。面前这个老人一声不吭地低头,后来发出喃喃自语:

“任何伟大的思想,要实现它就得经过无数双手。我们没有这么多手啊。他们把这些思想——哪怕是最好的思想,也会一点点弄光了。还有,一个人或两个人的思路毕竟狭窄,这些思路不该由一两个人定夺,这要让更多的人去思想,人人都有这个权利。不是说让‘人民当家做主’吗?那就意味着要给‘人民’思想的权利吧!这才是好样的!可是,没有,没有他们思想的机会,没有这个可能。‘伟大’的思想铺天盖地,把天底下所有的边边角角都填满了。你知道伙计,再伟大的思想也能把人逼得发疯,一直到把你逼进角落,你退,再往后退,退到最后,剩下的也只有反抗了。我不知道这样讲对不对。我现在天天想的,就是类似的问题。我在想,也许应该允许人们四下里看看——看看‘伟大思想’旁边还有什么别的思想?那样也许会好一些。还有,也是最重要的,就是那颗偏向穷人的好心肠,它到底是真还是假?我们要有勇气谈历史,那就先拿出勇气问这样一句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