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6页)

我也蹲下来。后来我很快说起了一个叫荷荷的姑娘,说起了林泉……他的铲子停下了,把烟斗收起:“你从她那儿来吗?”

“我是她男人的朋友,和他们住在一起……”

“她怎么样了?”

“时好时坏,见了飞机就喊‘大鸟’。现在……”

老人没有吭声,又开始一下下挖着苔菜。肥肥的根茎被挖出来,他抛到了篮子里。篮子已经快满了,他搓搓手站起,把斗笠戴到头上。

“走吧,跟我回家,去吃猪肉炖苔菜吧。”

2

我们回到了那个小院里。进了老人的西间屋,一眼看到的是黑乎乎的大书架上插了一排排书。在这个光怪陆离,满世界号啕的时代,竟然还有一个老人在这儿默默读书。我在书架前流连,老人去外屋择苔菜了。一会儿一只手伸过来取茶杯,我一眼看到了粗粗的指头和鼓胀的筋脉。我也到了外间。那个高大的脸色红红的女人垂着一头浓发,正与老人一块儿择苔菜。

老人已经鳏居多年,他的全部生活就是到田里忙一阵,种点他喜欢的蔬菜,然后闷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大块头儿媳叫莫芳,令人多少有点惊奇的是,她的父亲竟是城里我所熟悉的一个文化老人。莫芳是这所中专学校图书馆馆员,大约因为是老红军的儿媳,校方并不强调她每天按时上下班。莫芳当然喜欢这样。她如今是一个真正的留守者,正像一首歌里唱的:“时刻准备着,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她面容冷淡,很少看别人,只做自己的事情,也不与公爹说话。这是一个在期待中消耗了全部热情,正在默默寻找机会的人。她住在东间屋里,中间一间除了前厅的会客室之外,靠北一点还隔开了一小间,那里有一张小床,可能是留客用的。

老人就让我睡在隔间的那张小床上。

老人亲自动手做饭,一双茧手切着乌黑的苔菜叶,切肉块。这双手总是让人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在旁边看着,插不上手,多少有点尴尬。那个莫芳不来帮忙,择完菜之后就回到了自己屋里。我要帮老人洗菜,老人把我挡开了。好像做饭正是他日常生活中一件有滋有味的事。他把一种宽粉条放在了肉块和苔菜中,然后就点火。这是一种极其简单的做法,多少有点像我们在野外旅行的人做的那种汤水宽绰的野餐。

老人看着火苗燎着铝锅,神色多少和缓了一些。他点点头:“苔菜喜欢肥一点的肉。”

这餐饭,我们三人围在一个洗白了的小木桌旁,每人盛了一碗苔菜炖宽粉肉块。香极了。主食是玉米饼,也是老人做成的,有薄薄的一层硬壳,不焦不嫩正好。

饭后,莫芳又回到她的房间去了。一会儿,从那儿传来了一阵低低的西乐。老人把门关了,和我一块儿回到书房。两张木扶手简易沙发已经很旧了,上面连个套子也没有,沙发布已经开始破损。他给我沏了一杯茶。我很快谈到了那个人——于畔。

他淡淡地应着,好像不愿更多地回忆往事。

我们正说着话,有什么在轻轻挠动那扇门。老人立刻站起,把门打开。原来是一只胖胖的白猫。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它在这个屋里出现。显然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家伙,一进门就不假思索地跳到了老人膝上。老人抚摸着,端详着它的脸,说:“这显然是个资产阶级阔小姐,不过也拿它没有办法。”白猫妩媚,温柔,尽可能地撒娇。它舒服得脖子伸起,下巴抬得很高,肥肥的前爪按在老人脸颊上……老人拍拍它的屁股:“还是找她去吧,走吧,我们要谈话。”

肥猫一扭一扭离开,头也不回。他起身把门关上,“它每天到我屋里问候一次。它比莫芳好。”

我笑了。老人一点笑容都没有。这样一会儿,他沉沉地吐出一句:“他们是我家的一个耻辱。”

我一声不吭。

“那个混账小子,也许有一天该把他一枪毙了……一个叛国者!”

我看到,老人下巴抖动,一双手也抖起来,“他留下这么个女人,还得让我侍候,她现在朝思暮想的就是滚蛋。她滚蛋好了,不过也没有那么便宜……那个混蛋是随市里经贸代表团出去的,代表团要回国时,他溜掉了。就这样携走了一笔巨款……她要走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那小子在外边也不会好受。不过我这个儿媳也待不久了,再走不掉,就会到别的地方。走吧,我倒希望她早些从这儿离开。”

我有点担心,说:“可那样一来,您的生活……”

“我不需要别人照料,我会一个人打发到底的。”

门又掀开了一道缝,传进来一阵轻音乐。老人赶紧把门关严,“她现在听外国音乐,喝咖啡,吃饭都换上了叉子。正做准备”。

老人呷了一口茶,突然问一句:“凯平没受牵连吗?”

“没有。那个老人总算喜欢他,信任他。听说总管吴灵就不同了,好在……”

老人站起,在屋里踱了两步:“这个孽子!莫芳还说他骗走的是大资产阶级的钱,活该——这两个混蛋……”他狠狠捶了一下书架,几本书跌落下来。我帮他收拾着。

老人的书架上没有杂七杂八的东西。一套用旧了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一套很久以前莫斯科出版的灰色布面的列宁文集,还有一些我过去见过或没见过的战争回忆录、传记;除此而外还有一两本相当纯正的文学书籍……我小心翼翼问一句:“您不准备搬家,回那座城市吗?”

他没有吭声,停了一会儿又说起儿子:“那时候我的这个小子刚刚分到这所学校,还没露出狐狸尾巴;他两口子邀请我和他们一块儿住。其实我来了也就知道了,他们是想利用我来争得一套更大的房子。学校北边就是那个干休所,那儿有很多小楼,其中有一座要分给我,我拒绝了。我喜欢这幢平房,这个小院好!这使他们很失望……我到这里来住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我与这个城市有好多事儿哩。”

我听不明白。他沉吟着:“就在东边和南边的这些高高矮矮的山里,我们打过不少仗。我为了这座城市流过血,我的战友也死在这儿。我知道来日无多,到了那一天我也想埋在这里。”

3

这天晚上我没有睡好。我发现无论是西间和东间,两个屋里的人都睡得很晚。天快亮的时候我才勉强睡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已经八点多了。中间屋里有人活动,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我穿了衣服走出来一看,原来是那只肥肥的白猫在撩动一个乒乓球,它的旁边是笑吟吟的莫芳,脸上那种温和的笑从来没有见过。霞光正透过门上的玻璃照在她的身上。我又一次注意到她长得竟然如此高大丰腴。显然,她是那种具有巨大生命活力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