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城郭(第4/5页)

在伦敦,在加拿大魁北克,还有美丽的佛罗伦萨……到处都有卖艺者和流浪汉。他们也有背囊,还领着自己心爱的狗。一个流浪汉竟然可以在乞讨中养活两条可爱的狗。在魁北克,一个领狗的人流着眼泪向我叙说。我一句也听不懂。我知道那是一种全世界通用的声音,那是苦难的长叹。科隆大教堂,一座又一座的教堂,在这片拥挤的绿色土地上拔地而起。走到哪里都会感到宗教的巨大身影投下来,阴森森的。它们都散发着地下的气息,潮湿,黑洞洞,旧衣服放了一千年的味道。地上需要宽容和怜悯的东西太多了,而这些高耸巍峨离真正的泥地又太远。它们都指向遥远的虚空……

喧闹的欧洲,繁荣的欧洲,绿色的欧洲。只可惜走到哪里都会感到阴森森的。夏秋无头无尾的绵绵细雨又加重了那种阴森感。阴冷的欧洲啊,你让一个东方的流浪者无法消受。

整个柏林,最高的建筑物就是大墙另一边的那个电视塔。电视塔上有一个金属圆球,从墙的这一边望去,可以看见金属球上闪闪的“十字”。是太阳的反光,还是建筑师的误笔或上帝的玩笑?对无神论者开的一个玩笑?大墙这边的人一讲起那个奇妙金属圆球上的“十字”,立刻就神采飞扬手舞足蹈。“在这儿你不是又一次看到了上帝的力量?”是的。可是我更多的却是感到了宗教的专横,还有其他。

从汉堡往南,一直走出柏林,走到斯图加特,再到纽伦堡,慕尼黑……大街拐角的一个巷口,我一连看到好多蜷在那儿抵挡可怕阴冷的流浪者、乞丐。他们差不多全都是破衣烂衫,衣不遮体。丰腴的欧洲,早已“筑起广厦千万间”,只可惜,正义在这儿也同样找不到自己的居所。在标志着欧洲经济起飞的鲁尔区,可以看到工业污染造成的一片又一片高大的欧洲云杉正在死去,它们在一片墨绿中显出赤红的颜色,默默挺立,像披挂了一身血渍。

莱茵河默默流淌。波恩大学一位教授阴着脸说,这河水可以用来冲洗电影胶片了。他说没有人敢于吃莱茵河里钓上的鱼。这是一条多么美丽的河。

在莱茵河坐“贝多芬号”游艇一路下去。多么醉人的两岸景色,站在船上眺望,看远耸的古堡,会觉得身处神话之中。船上有慷慨的老太太,黑眼睛黑头发、像女孩一样美丽的土耳其男孩。这一切都让人愉快。午餐是如此丰盛,黑鱼子酱,利口酒。托起这一场奢华的竟是肮脏不堪的河水。

从游艇上下来,有人嚷着到卖便宜货的“跳蚤市场”上去。引路的东方小伙子在这儿已经生活了两年多,他说差不多所有东方来客都要到“跳蚤市场”上去。那儿专卖一些旧东西,像家具,衣服……我拒绝了。

一个人从跳蚤市场上归来,竟然马上穿了刚刚买来的一套旧西服,自豪地炫耀:虽然被穿过,但肯定没有穿过几次,你们看不是像新的一样吗?嘿,便宜极了。

一个使馆人员伸手抚摸我的领带:“我猜一下好吗?”

他还没容我反应过来,就说:“跳蚤市场上的,顶多五马克——怎么样?猜准了吧?”

对方是一张没有血色的脸,尖尖的下巴。我只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连绵细雨。一阵阴冷。刚刚是九月,就有一种刺骨的冷。这是欧洲的阴冷啊……

5

在一个细雨绵绵同样阴冷的慕尼黑之夜,我,还有另一位扎着毛刷刷辫的小姑娘一块儿,被一个蓝眼睛的会说中国话的欧洲人请走了。他说要跟我们聊聊天,找一家小酒馆。这儿灯火通明的酒吧一家挨一家。这位满脸胡碴的外国人脸色不佳,显然正在过早地衰老。他有五十岁左右,人高马大,笨重的两脚踩得湿漉漉的地皮咚咚响。他上车下车都用手夹着一个中国姑娘,那姑娘顶多有二十岁,长得胖乎乎的,中等偏下的个子,一双眼睛漆黑漆黑,像是有点害冷的样子。她来这儿几年了,时下正与这个外国人同居。这个人高马大的家伙很像一个拐卖妇女的人贩子。

就这样,他夹着她,摇摇晃晃找到了一个英国女人开的小酒吧。英国女人懒洋洋地为我们唱歌。她长得别致,细小的鼻梁高高翘着。她是英国伦敦人。慕尼黑的大块头凑过去,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英语。我们听明白了,他讲自己请来了两位东方客人。同行小姑娘一片天真的样子,实际上已经饱经沧桑。她的鼻子和上唇连得很紧,看上去像一只兔子。不过我知道她是一个好人,心慈面软,平时愿吃甜食,人很精明。

大块头一落座就傲慢地讲起东西方差异,讲他这些年来因为通晓中文而立下的汗马功劳。他不断示意我们:如果说东方文明在这儿还能占有一席之地的话,那么我们第一个感谢的就该是他这样的人。“这儿是欧洲。无论如何,它还是世界文明的中心!”他粗壮多毛的手指比画着。可是听上去,总觉得他像一个初中生,稚嫩,浮浅,但惟独没有那份天真。

我一边呷着干红葡萄酒,一边忍不住要提醒他几句。你是搞东方文化研究的,大概不会忘记盛唐。那时的中国统治者也自以为自己是处在了世界统治的中心,所谓的“中央之国”。当时的统治者由于太富有,连大街上的树木都包裹了华丽的绸缎……我没有说出的是,作为一个傲慢的异族人,你像我一样,同样是“神秘循环”之中的一粒小小尘埃。我们都一样,在这种循环面前,都不过是无能为力的尘埃而已……当然,我提请他注意的事实有上千年了。这在我们这些角色看来,那是漫长到不可思议的一段时光,或许仍有被遗忘的理由。可是在上帝眼里,它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像今日与昨日离得那么切近。我笑了,因为我一下又想起了鲁迅先生笔下的那个著名人物,想起他的一句名言:“过去我们比你阔多了”……他实际上只不过在讲世事沧桑,讲捉摸不定的“大循环”。他的可悲不过是像眼前这个大块头一样:过于自大傲慢。

从酒吧里出来,同行的少女在辉煌的路灯下,毛刷刷辫不停地颤抖。当我表示对那个大块头的厌恶时,她就一声连一声劝说我,说:“他们往往都是这样。”她的意思是,时间久了,人也就疲沓了。“会吗?”我很怀疑。

我曾长时间地注视着莱茵河岸的野栗子树。绿毯似的草地,洁白到一尘不染的金属或木制椅子。并不怕人的野鸭子,一群一群。灰的,白的,红嘴巴红脚丫的鸽子……这一切使人想到了另一种生活,唤起了心中久久压抑的某种温情。这使我想到了“善”这个奇怪但却是至关重要的概念。但我没法把心里的这一切与朋友讨论,尤其是走在这眼花缭乱的异国土地上,我知道更是没法讨论“善的积累”。它也许是一个极其独特的、难以分析的概念。但它显然居于伦理学的中心。我只承认这绿色的土地给予我的那种温柔和美好的想象。我想这并不能用“得天独厚”几个字一笔带过,因为它的形成一定会有着精神的渊源。不然,再多的财富都不会避免贫穷的下场,也不会避免恶的大面积滋生。任何一个时代和国度,精神的堕落从来都是毁灭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