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城与古镇(第2/3页)

“我婆婆不在。”

“请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呢。她回老家了——你不是从老家来吗?”她警觉地看我一眼,这一次眼神稍稍用力。

我赶忙解释:“是的。不过我在大山里有事耽搁了一阵——您是说她去了您父亲的老家,那个古镇?”

“两边都住着。她在城里住不惯。嗯——怎么了?”

我无话可说。不怎么。我犹豫半天,不知就此转向那个古镇是不是太莽撞也太过急促了?在这个隐去了小慧子大半生的居所前,我竟然连踏进半步的机会都没有!此刻我多想看一看它的内部,它所有的摆设,它有关主人生活起居的一切痕迹……可是有这样一个假仕女把门,一切都似乎难以办到。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脚,这才发现两只鞋子上沾了泥巴,裤脚也脏脏的。同时我也意识到了肩上的大背囊,它十分破旧。整个装束绝不像个体面人士,即便是亲戚,也属于避之惟恐不及的那一类。我只好暗中叫苦,告辞一声,极不情愿地缓缓转身。

谁知正走开没有几步,一阵低音喇叭响了起来。一辆轿车在催我让路——驾车的人歪头探出窗子向前边的女人招手,又转脸问我:“怎么啊?你找这里谁啊?”

原来他正是这里的男主人,飞脚之子!这马上让我涌起了浓浓的兴趣。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场遭遇太好了,我不知该怎样对待“小飞脚”。我同时在心里提醒自己:他也是小慧子的孩子啊……就怀着这样矛盾和怪异的心理,我又一次详细地从头说了来这里的缘由。小飞脚热情高涨,一边礼让进门,一边不断发出“啊、啊”的声音。遗传的因素是强大的,他的这种自来熟和出乎意料的情感,肯定适合当一个战地交通员。

这是一处并不太大的房子,不像外部看起来那么大。它大约有三百多个平方,带一个小阁楼。啊,客厅,油滋滋的皮沙发,花草;墙上的黑白照片迅速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寻找全家福,特别想看到那个小慧子。不用小飞脚介绍,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的母亲:照片上的人当时正是五十左右岁的样子,可是姣好的面容仍然使其从一簇人中凸显出来。她那双眼睛凝视着远方,我认为那就是当年大宅的方向。瞧她为这里孕育出两个孩子,再加上儿媳和女婿、外甥孙子孙女之类,正经有了一大堆人。这当中最主要的一部分生命,没有她的存在显然是不能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我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太久,而后才去看头号人物——飞脚。老天爷,比起我以前见过的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的照片,眼前的人胖多了。因为胖,斗鸡眼反而不再明显。像一只幸福的老鼠,古诗里说的那种“硕鼠”。他的个子不高,和蔼平易,笑眯眯坐着,两手放在膝盖上。

“他如果戴上一顶礼帽,该是……”我咕哝了一句。

“谁戴礼帽?”

“哦,我是说……您父亲显得多么和善!”

小飞脚笑了:“想不到吧?一位老革命,当年厉害着呢,都叫他‘飞脚’呢。”

我转头看着他。他如此直率地提到父亲的外号,而且颇有几分自豪。我又问:“您母亲身体好吗?”

“还算好吧。人老了就不愿住在城里。她一个人住让人不放心——我们老家有亲戚,但那是两回事。父亲在世时他们老要吵,现在想吵也没人了。母亲这些年不停地说起你们的大宅,不过她说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剩下——好人不长命啊。她为你们家哭了一场又一场,谁劝都劝不住!这是父亲生前告诉她的,今天看来他这回搞来的是假情报……”到了什么时候,这个小飞脚还想幽默一下。

我心里百感交集,一肚子话无从说起。我甚至差点儿迎着小飞脚的眼睛说出一个可怕的、对他来说也许无法承受的真实:你父亲飞脚当年掳来了你的母亲,他一直把她挟持到这座城市,让她生下你们,你们再生下后一代……我想起了不同物种之间可怕的强行繁殖。我们的世界多么混乱啊,这种荒唐的繁殖可能也是原因之一。我终于绷住了,没有说出这种无法表达的感慨和恼愤。我只是必须问他:

“您父亲在世时说到了与我父亲和外祖父的关系了吗?”

小飞脚下巴一收:“那当然!那是当然了!他说与那个开明士绅——就是你外祖父啊,真可以说是深厚的忘年交,还说老人家对革命贡献太大了……”

“可是他却死于暗杀!”

“是啊,我父亲写了一本回忆录呢,里面就谈到了这一节,”他说着回身对那个假仕女说:“找找,找一本去。”

女人转身,一会儿取来了一本印刷粗糙的小书,书名《战地实录点滴》。我接到手里,恨不得一口气当即把它读完。小飞脚见我急,就从我手里拿走,飞快翻动到一个地方,伸手指点着:“你看你看!”

“‘斗争形势犬牙交错,非常险恶,开明士绅、老参议归家途中不幸蒙难,时年六十五岁……’”他把书还给我。

“再没有其他记载了?”

小飞脚“嗯”一声:“‘实录点滴’嘛,我琢磨也只能记个大概吧。哎,要是父亲在世,你俩见了会谈得多好啊!他还以为你们一家人都牺牲了呢!”

我心里说:在你父亲阴暗的心灵角落里,他还巴不得真的是这样呢!

3

我必须找到小慧子。这成了今次旅程最为挂心的一件事。我必须看到她衰老的面容。我觉得她就是全部的昨天,是我们家活着的历史。她曾经屈辱地活过,直到那个掳走她的人不在人世了,这才敢逃出那个窝巢——可她没有自己的居所,只好躲到那个古镇上去……这样的逻辑似乎也有问题,但好在她逃出了那个老妖的巢穴啊,因为那里真的是飞脚的老窝。我不知道她对于自己生下的这俩孩子,还有孙子辈们,会是一种怎样复杂的情感?

我想不明白。我第一次觉得小慧子长久以来承受的一切,也许超出了我的经验与预想。

我尽快告别了两个人:一个假仕女和一个公子哥,重新上路。

我把这本不可多得的回忆录装到了背囊里,并且相信这是自己旅途中最重要的收获之一。我将一字不落地通读它,寻觅字里行间可能隐下的一切秘密。

古镇在这座城市西边几百里的平原上,靠近一个古代商贸码头,不过已经衰落了几百年。走在这座古镇上,觉得天气与那座城市迥然不同,已不再那么热,而是出奇的干燥和凉爽。由于古运河的水干涸了,这里缺少水气,树木长不旺盛,突出在视野里的倒是一些古老的建筑。它们年代久远,颜色深沉,给人一种压抑的沧桑感。街上行人稀稀,即便最热闹的地段,也远远不像其他城镇那样人声鼎沸。老石板路偶尔出现,给人十分亲切的印象——它使我一下想起了那座海滨小城。上午的阳光落在老墙上,照着一些凌霄藤蔓,会使人觉得这是被岁月遗忘的某个地方。这样一个地方竟然生出了一个行走如飞的怪人,真有点儿不可思议。我试着在挨近他的老宅处问了一下,想知道他老家的人怎么评价这个人——他们当中只有上年记的人才知道他,而年轻人根本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个人。我问老年人:当年那个衣锦还乡的人总是带着夫人吗?对方说:“哧!他老伴不怎么来。他死了,他老伴倒来过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