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煞神(第2/3页)

我只好洗耳恭听。灯苗在他开口时一跳一跳。他刚刚讲了几句,突然大嘴一张哭了起来,说:“看,看到这灯苗子了吧?没有风就跳这样厉害!你当怎地?这是俺叔回来了!俺叔这辈子冤屈大了,我要跟山外的来人讲他的大冤屈了,他听见了风声,魂儿就飘进来了……”他说到这里不再面向我,而是直接对着那盏灯念叨了:“俺叔啊,你就坐这边上听吧,我说得不准,你就噗一声把灯吹灭,我再接上重说;这回是老经叔派了山外的人来啦,我估摸啊,冤有头债有主,十有八九会有人替你伸冤哩。我说了啊,从头说了啊,叔啊,你死得冤啊……”

他的泪水顺着一脸的深皱流下来,像小溪一样,在灯下亮闪闪的。这之后他的所有话都不是面向了我,而是一直面向着灯说的。他目不转睛,泪水渐干,一直说下去。

“俺叔自小命苦,孤儿一个。他人小志气怪大,十二岁出门打工扛活,挣的工钱比得上壮汉。十三岁遇上拉兵的,他商量俺爷,俺爷说,‘你反正没爹没娘的,快去个毬的!说不定给司令提着盒子枪什么的,回来让俺瞻仰瞻仰!’真叫俺爷说准了,俺叔入的那一伙不是八司令,是纵队——你听准了,那可是革命的队伍!要不说人这一辈子怎么都是命呢,遇上拉兵的人,跟上走了,咱庄稼人大字不识一个,谁知道哪帮才是革命的队伍啊!说来也巧,俺叔入的这一伙是革命的!你说这不是命又是什么?不光是命好,俺叔后来还真的跟上了首长——这也等于司令了,替他背着大盖枪,还是一伙卫兵的头儿。听说首长是个有大文化的人,外国话说得嘎啦嘎啦响,成宿价不睡觉啊,那是在想全国的大事哩!人家身边还有女电报员,嘀嘀嘀,一天到晚有电报发进来发出去,那是首长发布命令——‘我命令’,人家首长都是这样开口。

“首长谁的话也不信,只信俺叔的。俺叔就是他的‘贴心小棉袄儿’,这是山里人的叫法,那意思是最可心最依靠的人。俺叔就是首长的‘贴心小棉袄儿’。那空当儿时局凶险哪,一个老大的官儿如果身边没个得手的悍人,还不知要死多少回哩!俺叔我跟你说了,十二岁就挣壮汉工钱,不悍又怎么?他能使枪也能使刀,大刀片子一抡,十个八个人近不了身。就凭着这一招,首长不喜欢又能怎么?首长对他信任,他对首长忠诚,这就叫两好合成一好。首长在屋里办公,溜溜达达想大事,俺叔就站在外面打更。冬天多冷啊,俺叔站在雪地里霜地里,一动不动。首长有时想起外面还有个打更的,就把他叫进去,给他一碗油炒面喝。俺叔那时早就冻成了冰人儿。这就叫忠啊,不从战争年代过来的人就不知道什么叫忠。俺叔忠得能给人垫背,能为首长死,别说吃什么苦了,连命都能豁上去。只要首长一声令下,俺叔瞪着牛眼就冲上去了,那叫执行命令不走样。

“那年头儿凶险哪,我说过,有时候敌人内奸和自己人看上去模样都差不多——我是说都分不成个儿,他们这些人,好家伙,都搅在了一块儿,有时连首长也得好生辨着点儿,一有闪失就会杀错了人。不过时候不等人啊,又不能因为一时半歇辨不清就停了手,要知道事急不等人啊,你不杀他,他就会勾连了敌人来杀你呀!所以有时也就不得不痛痛快快下手了,这叫先下手为强。看来自古都讲究一个先斩后奏——那架电报机就专门为了奏,它一天到晚嘀嘀哒嘀嘀哒,谁知道什么时候传来了杀声?反正有一天死信儿真的传来了,首长一声令下,杀!俺叔对杀人这种事儿烂熟,从不手软,可这一回听了倒吓坏了个球的——你当咋地?这回是杀另一些首长的!俺叔以为是听错了,再问,人家还是这样说……老天爷啊,这回好比做买卖,弄到最后连本钱也贴上了不是?说是说,干还得干,没法儿啊。俺叔夜里传着口令,领上人,提着大砍刀,把那几个倒了血霉的首长押到了刑场……“这场血案也叫闹‘六人团’,杀了五个跑了一个,最后还不算完,还要追查‘六人团’牵连一起的那些人,有一算一,得一个一个择巴清了,漏下一个都要出大事哩!他们都藏在暗处,像没事人一样。最后找到了一些戴眼镜的,眼镜多少也算个记号吧。结果又是俺叔领人干了,把他们拉到一片红麻地边的一个下洼子那儿,使用了老法儿:砍刀。那几天血把大下洼子都染红了。

“反正俺叔干的就是这档子难事。这不管怎样都是执行命令,是忠哩!可是谁知道这就算惹上了大祸,他的一辈子好日子完了!那些冤魂不散,他们不怪别人,只找提刀的算账。原来鬼怕恶人啊,他们不找那个电报机,也不找首长,只缠上了俺叔。后来的日子一道命令又来了,说以前两次大开杀戒都错了,这肯定是有内部敌人在捣鬼,要不哪能一批一批净杀自家好人呢?追查一天比一天紧,首长就对俺叔说:‘招了吧!’俺叔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给五花大绑押了起来。这一大堆杀人大祸一股脑儿推给了俺叔,俺叔哭得蹬腿喊冤的,首长就披着大衣从屋里出来了,对他说:‘要革命就会有牺牲,哭个什么?你还像个警卫班长?立正!’俺叔一听也对,就打了个敬礼,不哭了。他不哭了,敬礼也打了,该押法场还得押法场。俺叔平时对手下弟兄好啊,行刑的前一天夜里,一位弟兄用酒把另一位灌醉了,然后就把俺叔放了。他是个实心眼的人哪,一放开就想起了老家——向着这片大山撒开丫子跑来了。他以为丢了枪回家种地也就没事了,哪知道这回是非杀他不可,跑哪里也不成。他往老家的山里跑,这条路太熟趟了,人家首长一想就能明白,一个指令下来,不光纵队的人跟上来,连老区这些民兵也围上去,还有他的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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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俺也是民兵。俺正在家吃窝窝呢,估摸也是这个钟点,还没等点上灯,只听噌一声,院里飞进一个人来。我刚要喊,那个人一下捂住了咱的嘴,说:‘别吭气儿,我是你叔。’我转头一看,嚯呀,可不是咋的,只不过比走时壮多了,个子又高我一头。他身上有血,我还以为中了子儿,后来才知道是跳崖时摔的。他说这回出了大事了,我问他什么大事?他慌里慌张说不齐全,最后才没头没尾说了一些。我当时听不明白,只知道他饿得慌,就找出几个窝窝让他狼吞虎咽了。他吃了喝了这才定定神儿,又从头说一遍。我总算听得明白,也有些蒙。他说先得在屋里藏上几天,风声息了再说——他还指望进山开石头、像老街坊一样种地哩。我说恐怕不中吧?他问为什么不中?我就告诉他,这里可不比你走那时候了,这会儿所有村子都成立了民兵,连我也是民兵;村村联防,有营有连有团,使的是鸟枪、粪叉、长矛什么的,武器不好,可是眼神尖消息灵,谁家里来了个生人,不出半天就能知道。俺叔一听傻了眼,知道回老家算是错了,只得重新返回大山里。他搂住我哭了一会儿,然后趁着黑影就要走了。我给他包了一些窝窝,出去为他望着人。他出门时又回头对我说一句:‘咱家老侄,你千万记住,你自家叔是冤枉的。’我说我一定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