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2/3页)

这片越来越陡峻的山岭正处于那条有名山脉的毗连地带。越是靠近山脉,岭上的植被越少,山坡越短促。它们由石英斑岩构成,裸露的岩石在阳光下不时发出刺目的光点。从这儿望去,那条山脉的轮廓异常清楚,它在这儿从东南走向西北,海拔最高点约两千米;它的东南段稍高,而东坡则比较平缓。山顶凸起的光秃秃的峰峦远看有点儿像秃鹫的脑壳。从脚下的山岭到秃峰那儿,正好要经过那个平缓的东坡,而我翻过岭子时就可以避开最高处。

瞅准了这个大致的方向,我该好好划算一下了:如果翻过山脉需要一天半到两天的时间,那么我最好在前一天的傍黑赶到山底宿下。这样就可以缩短在山地徘徊的时间——我是平原出生的,我想,到了平坦的地方一定会安然一些。

就怀着这个希冀和念头,我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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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地图上看,山结处的几个豁口恰是两条大河的发源地。那是标划极其清楚的。可是愈加接近山脉,我对图上的标记越是感到茫然。图上的两条河都一直向东、东北方向走去,千绕百折冲出丘陵,在一片平原上开拓出宽宽的河道。有一个路经的小村应在其中一条河道几公里远的地方。两河最近处相距只有十几公里,最终却注入了不同的水系。

我相信这两条河在这个季节里也全都干涸了,如果登高远望,谷地里绕来绕去的水网干干的,没有闪闪发亮的水流,要寻出个脉络是极其困难的。可见当年这里有多么壮观了:水网纵横,蒲荻茂长,水鸭子和各种涉禽嘎嘎飞动。一旦失去水也就恢复了死寂,像这个世界刚刚开始时一样。我不知那些对这片土地肩负更大责任者,面对这样的干涸会有什么想法,他们是否会感到颤颤的惊恐?如果不是如此,那么他们只配去干点儿小孩子营生,比如到一个百货商店跟前去摸彩什么的。

我倒是对他们迟迟走不到摸彩的柜台前面而有点儿焦急了。一个人最大的幸福也许就是做点与自己的能力相匹配的事情,例如我认识一个喜欢繁殖动物的老人,他在自由开放的年代里经营了一个畜类配种站,结果收入颇丰,整个家庭都其乐融融。

为了不损失过多的水分,我不得不在阳光正烈的那段时间里避开一会儿。我找个背阴处坐下,把背囊垫到身子与石块之间。我呼呼喘息,可真够疲惫的了,想伸一下腿都很困难。我的手由于要设法去抓挠点火的柴草,已经割开了好几道口子。我翻转手掌看着,看到了厚厚的、令人信任的茧子。行了,这双手弄成眼前这副模样,大概也对得起它了。很想喝一口水,但我知道对付这个念头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力忍住。巨石下有一株嫩芽借了少有的一点儿湿气,长了三四寸高,我毫不犹豫地揪下来吃掉了。它的味道有点儿苦,这使我想起在入口前该弄明白它的来路。再有几颗浆果该有多好。我想着东部平原上的那片丛林,那里面的浆果多么红,简直个个甘甜如蜜。我想念浆果有点儿像思念心中的恋人。

不知过了多久,我明白该继续向前了。山谷中或许比我刚坐下来时还要热,整个的山地都被太阳烤烫了。在这种季节、这个时刻千里迢迢赶到这个鬼地方的人,该生了一颗怎样的心?这颗心韧忍、执著,为了一个真实,会不管不顾地跑遍整个世界,走穿这一架架疯迷的大山。我想到了纵队,那些千里迢迢投奔它的人,特别想到了那位老警卫员——他当年也像我一样,为了一个真实翻越这片大山吗?毛玉告诉我,这个人在这一带有一个特别的外号,你一叫这个外号,大山四周的人都知道——“老煞神”……我只盼望黑夜早早来临。我那时可以舒一口气,可以为自己充充“电”了。太阳像定在了山口上似的,令人绝望。面前的石壁陡得差不多像一道墙,我只得寻找新的路径。从地形上看,这儿在很久以前是一条大纵谷,由于剧烈的剥蚀和泥流填充,深谷早被淤塞了。回头望一眼,前些天走过的山岭变得那么矮小,它们像一些高高低低的农舍一样踞在那儿,又像些破败的城垣。太阳的强烈光线扫出一道道浓重的暗影,反衬得山岭阳面更为凸出。谷地和干涸的水溪大半罩在阴影中,整个儿组合成一幅幅奇怪的水墨画。

此刻正是下午时分,一片山峦没有一点儿声音,风没有,鸟的叫声也没有。万物都在忍耐和顽抗,都在等待每天里的那个转换之机。我端量了一下,此刻已在山脉半腰,从山麓到分水线那儿有一半里程多一点儿,但山势却愈加陡峭。下半截的艰难可想而知。我下意识地摸了摸瘪下去的水囊,突然记起了一件要紧的事儿——我差不多把小沙鼠给忘掉了。我赶忙伸手到衣兜里摸了摸,它还在,正呼吸呢。我把它托在掌上看了看,见它一对晶亮的眼睛湿润着,小鼻子一动一动。它一点儿离开的意思也没有,这使我更加坚定了把它带过山岭的决心。倒了几滴水在掌心里,它嗅了嗅,急急地喝起来。

“我会把你带过去的,我们一开始就那样约定了,是吧?”它抬起头,抿着小小的红舌。它很可爱。它竟然不怕人,寻到了这个人的住所,任由他携去。这可真是一种了不起的信任,这种信任毕竟来自另一种生命。

当我正视这种信任时,就多少有点儿沉重和感动了。我明白这种相逢可不是一件小事儿,尽管对方只是一只小到一掌可托的沙鼠,但它会一起一伏地呼吸,它是一个生命。生命与生命的微妙关系,这会儿正在向我验证什么哩,这是一件小事吗?它多少让我想到了斑虎——那条护园狗。哦,我多么想念它!

太阳就要逝去。天明显地变得凉了一点儿。这本来是个非常理想的赶路之机,可惜在生疏的山地摸黑前行太危险了。我只得把这段难得的时光留在帐篷里,尽量鼓起劲儿做每天里固定的功课:找宿营地、搭帐篷、燃起炊烟……这不能不说是一种享受,可惜我真的精疲力竭了。搭帐篷时,我觉得手腕没有了起码的力气,差不多没能绷紧它的绳索。这种感觉只在我刚到葡萄园时有过:那时,一天的繁重劳动让我浑身散了架一样,连炕都爬不上去。我记得自己有一次累瘫在地上,禁不住哈哈笑起来……这会儿却怎么也笑不出了,因为我的嘴唇不知干裂了几道口子,饥肠辘辘,随时都有昏厥的危险……这个夜晚之初,我蹲在刚刚搭起的帐篷口上不禁问了一句:这够得上一场折磨了吧?

在我们东部平原那儿流行一种说法:一场真正的折磨可以免灾。这是一种人生补偿的思维方式,我多少有些信服。在这个夜晚的星空下,我忍不住又想起了我的城里朋友,想起了吕擎和阳子他们的那次远行。他们去的只是南部山区,计划中的西行还没有开始,那场奔走就停止了。他们比我今天容易得多,因为他们是一伙人……我的这帮热血奔涌的伙伴!我们曾有过多少绚丽的想象,这些想象如今看离开我们那么遥远,就像这高空的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