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3/3页)

这种想象使我沉醉,也让我幡然醒悟。从此我可以更达观地看待机遇和物利得失,却不能根除潜在心底的躁气和动荡。它们在那儿冲撞回旋,让我一次次把目光投向背囊,投向更远更远的莽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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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夜晚,在异乡,在一片被遗弃的田垄上,在野草喷香的气息中,暂且让我遗忘吧,让我好好地睡上一觉。

一堆篝火快要熄了,我折一些枯干的枝条放上去,看着它重新腾起火苗。一团蚊虫被烤疼了,旋转着躲到更远的地方。我隐隐感到在夜色里正有一些不知名的小动物盯视这团火光。它们伏在四周,小蹄子正不安地敲打着泥土。这儿比我走过的那片原野更为干旱,绿色已经明显减少,连深深的沟渠底部也干硬得长不出一株像样的蒲草。小野物们倒毙了,它们不止一次让我在渠畔和草丛中看到。在最后的时刻里,它们大概仍然在寻找水和绿色植物。

我恨不能一步跨出这片被折磨的土地,可一连奔走了很久,看到的情景依然如故。我只得像那些干渴的野物一样趴下来,一口一口喘息。水到哪里去了?书中记载的那场毁灭人类的大水何等神秘,它肯定是从广袤的大地上一点点搜刮聚积的——我一想到水就感到恐惧,水是土地的血脉啊。

高空里有嘶哑的鸟鸣划过,接上是长长的沉寂。这与我几年前的长途跋涉何等不同。那时只要燃起篝火搭起帐篷,立刻就会听到野物们激动的奔跑和呼号相告之声,还会听到水流的汩汩声、水滴从树叶上溅落的声音……只是十几年的时间,一切竟改变了这么多,像有一只神秘的手在不知不觉间开始了行动。我相信那只鸟的嗓子是因干渴而嘶哑,在暗影里徘徊的小动物也在祈求着一口清凉的水。

入睡前我摘下水壶摇了摇,只有半壶水了。我想着河湾和海岸那不急不慢的水浪,好不容易睡着了。

早晨,我翻找东西时碰着了叠成一沓的地图,刚打开来却又推到了一边——我在一直往西,不必将所在方位弄得更清;因为这似乎对我并无益处。我需要做的只是默默地走下去。那片葡萄园在东部的海滨平原上,它正迷惑不解地遥遥注视我呢。我只需看看日出的方向,就会与它的视线相撞。那是不能多看一眼的目光啊,我从它那儿看到了类似女性的温煦和期待;我已经为它把自己烧灼得差不多了。

一边整理背囊,一边谋划这一天的行程,盘点我所需要的水和食物。天大亮了,吃过了简单的早餐,把小巧的钢制小锅牢牢地塞到了一个帆布口袋里——这个小锅子曾让大学里的一个同学好一顿嫉羡,他不止一次想把它偷走,由于我防范严谨他才未能得手。我直到现在还能记得分手时他的那种怅怅地眼神:那目光不是落在我的脸上,而是久久地盯住我的挎包。他知道鼓鼓囊囊的挎包里就装了那只小钢锅。我尽管偶尔也动动恻隐之心,但最终还是没有放弃这件器具。因为没人知道它还曾是我们的一个信物呢:那年暑假我到山区考察,一个小姑娘送给我这个小锅,千叮咛万嘱咐,好像她肯定是我未来的小妻子……我把背囊带子耸了耸,微微弓下身子往前走去。

晨雾消散得真慢,直到太阳热辣辣烤着后背了,远处的景色才变得清晰起来。整个泥土都像被烙铁烙过了,所有的植物都蔫蔫的。一般而言,在上午七八点钟之前,草木该是有几分生气的,因为它们刚刚经过了一夜的喘息调养。可见泥土里的确已经没有多少水分了。上一年秋后被翻开的土垄至今没人理睬,上面长满了白茅和狗尾草。香附和阿穆尔莎草的茎叶紧贴在地上,萎缩成小小一团。所有富含汁水的植物都蔫了叶子,只有粗粗的主茎还有几分活气,像马齿苋等。那仅有的几丛灌木由于根系发达,可以吸取深部的水分,在晨风里抖着叶片,算是迎接了我这个远路而来的客人。有一只嘴巴长长的鸟儿从灌木下钻出,瞥了我一眼立刻跑开了,它跑得真快。在消逝的那一瞬间我认出是一只蚁鴷——它那长长的锥形嘴巴可以直直地插入蚁穴。一只小小的麻雀落在一丛毛白杨棵子上,呆呆的,形单影只分外可怜。我走近了它,直到离开几米远它才飞开……脚下的田垄在上一年被人翻过,全是秋天收获的痕迹,可以看出这儿原来种过红薯。本来接上应该播种麦子,可现在一律荒着。很明显,当时墒情不好,错过了播种季节,要改种其他庄稼时又遭逢了更大的旱情……远处的小村落静静地伏在那儿,所有的房子都小得不能再小了。它们没有一点儿声音,也听不到鸡狗鹅鸭的叫声,没有一个人从街巷上走出。

我不知该走进这些村庄还是该绕开它们?它们不发一言,安守泥土。我对看到的一切毫不惊讶,好像所有的逢遇都是自然而然的,我们早就约定了要在远途相逢——此刻,我们彼此注视一眼,也算是了却了一个心愿。

这是我从未走过的地方,仍然没有交通车。我大约已经走进了最荒凉最沉默的一角,可是它仍然没有接近目的地,甚至连它的一个边缘都算不上。我知道穷乡僻壤会挽留我这样一个汉子,但我将继续远行。

为此,我久久地看着这个小村庄。我想在心里把它们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