诀 别(第4/4页)

两个士兵应声把那人拖走了。

看着他弓起的脊背、在地上拖出的两道印痕,大家都知道这个人完了。曲盯着他,直到最后才突然记起:这不是三班那个老人吗?不是那个和自己一块儿拖车、把自己抱到草地上的老友吗?

眼泪夺眶而出……曲赶紧用袖口掩住了脸。

4

那个老教授再也没有出现,谁也没有在农场里见到他。有人暗地传说他给转到了另一处更为严厉的地方去了;还有的干脆说他已经到那个地方开矿去了。大家都知道:所有企图逃跑的人都会被定一个叛逃罪,成为“叛国者”。尽管这里离国境线不知多么遥远,但只要逃,就是“叛国”!这多么可怕呀!那就是一个死心塌地的罪犯,永不饶恕了。叛逃者竟然把农场看得如此可怕——难道这不是广大劳动人民每天都在过的一种生活吗?可见这些吸血鬼压根儿就不知道丰衣足食的生活如何而来……类似的谴责就在他们的讨论会上不止一次提出,让他们不断寻找思想深处不可告人的一些念头。

曲很少开口,因为他真怕在那一刻把某种“见不得人”的东西吐露出来。他将护住它,小心地守护。他知道那是惟一的希望、一点点指望。他看到了那对无所不在的目光,它照耀着自己,“这是,这是对我温柔的叮嘱……”

就在一次小组会上,曲竟然突兀地站起。他望向一个角落喃喃着。谁也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有人厉声喝道:

“曲!你坐下!”

……

一切都走入正常。所谓的劳动、学习,甚至还有一些娱乐。曲不由得记起宣传栏上贴过的那位老教授的“诗”,于是要来了毛笔和一沓黄纸,说也要模仿那位教授写一写。

他一口气写了五六首,最后总是有一处与那个老教授完全相同。他问对方:

“怎么样?”

对方指点说,有一个地方“平仄不对”。

“狗娘养的,这种臭东西也讲平仄。”曲在心里骂了一句。

那个老教授抓过笔来,在看过的几首旁边注上“某年某月阅”等字样。曲厌恶至极。他知道工地上所有的轻便活儿都由这个人来做,比如把路边坑洼平一平,到农场花坛除草浇水,或者是办黑板报宣传栏等等。

曲终于明白经常作屁诗的妙处。他听人讲:教授的每一首诗张贴前都要送给蓝玉看一下,“请首长多多赐教”;蓝玉眯缝着眼,偶尔给他动几个字,并在后边写上:某年某月某日阅。他曾拿出带有蓝玉签字的诗稿向同寝室的人炫耀:

“首长水平就是高啊,你看,这儿也就是简单来一点调整吧,立增神采!有人瞧不起白话诗,总以为还是古气拗口的好,其实错矣——越是平白如话,越是不易写出。这里面有个认识过程!”

他连连感叹,没有人迎合。

这位老教授除了与大家一块儿上工下工,其余时间就是不停地写。与别人不同的是,他有用不完的纸张和笔墨,而且还拥有一个折叠小板凳,叠起来有一尺见方的平面,他坐在铺子上就可以写东西了。

有一次曲看了看,见他正在写《两论新探》、《两年来灵魂深处之巨变》。他写的这类东西与诗作不同,总是拒绝示人,也从不与他人讨论。他写得很快,可以在半天时间写足十页稿纸,最后又抄得规规矩矩,仔细订起,再做上牛皮纸封面,用毛笔规规矩矩写上篇名,然后再锁到枕头旁的那个小木箱里。小木箱偶尔打开,有人发现里面有一沓沓稿纸,还有三部宝书,一部《赤脚医生必备》。他平时爱采一点草药,扎成一束,附带了说明送到医疗室。而医疗室很少用他采来的草药为人治病。结果这些草药都被堆放在一个角落让老鼠糟蹋。那本《赤脚医生必备》画了图形,他就根据这些图形辨别草药,而且还在纸上记下剂量和性味等等。他的这个举动终于引起了曲的注意……曲那会儿想到:这本书对于自己也许是十分重要的。他很想把那本书据为己有。用什么办法?偷吗?借用显然不行,那家伙惜物如金……他琢磨着,不知如何是好。

秋天深入了,雨水多起来。在这个多雨的季节,最繁重的工作也来到了。除非是倾盆大雨,不然就绝不歇工——歇工也要集中一起开会。雨停了,山坡上却滑得很,车轮会陷入淤泥,做起活来满身都会沾满泥浆,却没有机会洗澡,也没有那么多衣服更换。上一次雨季发生了滑坡,有一大段滑下来的泥土和碎石把他们好不容易开出的石坑给淤住了——碰巧那一会儿大家正在工间歇息,如果当时正在工地上,那么肯定会有好多人遭难。

山里的野花凋谢了,野果开始结出。蔬菜在阳光和雨水下长得很旺。西红柿、韭菜、芹菜、茄子都喜获丰收,可是他们的伙食却没有一丝改善。每餐的菜只是用一口大锅煮熟,再放一点盐。吃荤的次数越来越少。农场有饲养场,而且动不动就有宰猪的嚎叫,不过分到大家碗里的肉总是少得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