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第3/3页)

这个故事让我毛骨悚然。

3

有一天直到很晚我才回家,可是跨进茅屋的时候一下子呆住了——我的老师在这儿……全家人一齐抬起眼睛盯我,那目光里有深深的惊讶。我两手不由得按住了书包。母亲把书包扯过去,急急翻找——那无非是几本课本——不,书包里还有一个圆圆的硬纸筒……母亲把它取出来:硬纸筒里是焦干焦干的一束野花。

老师的眼睛停留在干花上。

“这么久你到哪去了?”母亲绝望地看着我,让我回答。

“……”

我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罪过……外祖母赶紧把我搂到怀里。我在她怀里颤抖。

老师用目光安慰了我。

妈妈让我当着老师的面做出保证:以后每天都到学校里去。我点点头。可是我知道自己的一颗心有多么执拗:我再也不到学校里去了,再也不去了。

老师离开时,全家一起送出来。她让妈妈和外祖母回去,要与我单独走一段路。她扯着我的手,沿着灌木丛中这条小路向前走去。我们并没有直接走向学校,而是走了很远,穿过丛林到了河边。我们都听到了咕咕的野物叫唤声:蒲苇里有扑通扑通的声音,那是大鱼在跳水。多么洁白的河沙,我们坐下来。她抚摸我的头发,一下一下抚摸。后来这只手停下了:“回到学校里来吧,别让家里人伤心。”

我答应了。

我重新迈进校门,发现黑子他们再也不用那种目光注视我了。我知道这是因为她的缘故——她肯定想了什么办法阻止了他们。

我在她屋里又一次遇到了菲菲,菲菲那双鹿眼转向我时,我的脸刷一下红了。

学校放假了,所有外地老师都回家了,音乐老师却没有走。后来我才知道她原来没有父母,家里什么人都没有。我让母亲邀请她到我们家来,可是母亲摇了摇头。

“为什么?”

外祖母盯我一眼。我当然知道这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好像我们的小茅屋有一种毒菌,别人都是远远躲开这儿的。其实我早就明白了那些陌生的、冰冷的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的原因。

我一次次去她那儿。这间小屋有我全部的幸福和温暖。有一天很晚了,分手时她突然告诉我:这些夜晚,有一只野兽总在四周游荡。

“什么野兽?”我问这句话时马上想到自己有个猎人朋友。

“你不认识,你见了也不认识。”

她再也不谈那只野兽了。天已经很晚了,我要离开时,她突然扯住了我:“你能在这里做伴吗?”

我也不知道。我说先要告诉外祖母……

“那你快去吧。”

她送了我一程,然后就在小路那儿等我。

我飞跑回去,又飞跑过来。黑影里她一个人站着,我挨上了她的身体时喘息得那么厉害。我们手扯手向她宿舍里走来。当离宿舍还有几十米远的时候,我真的看到一个黑影在门口一闪而过。

我喊了一声,她赶紧捂住我的嘴巴。

半夜里醒来,我总是倾听窗外的声音。我觉得有什么在蹑手蹑脚地走动。这时候我又想起了那个蜘蛛精的故事,仿佛看到一个阴沉沉的老太婆,她脸上有纵横交织的皱纹——她在这个夜晚总要设法走进来。我紧紧蜷在她的身边。

天亮了,她像我一样一夜少眠,眼睛有点儿浮肿,可能偷偷哭过。

有一天我忍不住把老师门前黑影的事告诉了妈妈,妈妈说那是一些背枪的人——他们就在园艺场里串来串去,有时候我们茅屋四周也有这样的人。“他们就藏在树下。”“为什么?”“他们是专门在黑夜活动的人,他们要盯着茅屋、盯着一些人……”

我明白了,那些人也开始盯她了。是因为她与我们一家来往吗?是有人以此为借口欺负她吗?不过究竟为什么,我还想不明白。只是从那时起,妈妈总是催促我夜里去她那儿做伴。

有一次我从学校往回走,刚走到半路,突然听到有人在灌木丛中大声喊了一句:“穿山甲!”

我像被石块击中了一样。一阵难忍的痛楚使我蹲下来。我蹲了许久,直等这沉沉的痛楚过去才站起来。喊声响彻在林子深处,它消失得很慢……大雨瓢泼一般降下,我不顾一切往家里跑去。

我病倒了,一连许多天都不能到她的屋子里去了。我病得厉害。外祖母到林子里采来草药,熬了让我喝下去。我觉得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妈妈说我脸色蜡黄。大约假期的后半截我都是在病中度过的。当我的病稍稍好了一点时,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老师。可是我刚刚活动了一下,立刻就晕倒了。妈妈和外祖母再不离我的左右。那些日子我常常在树隙里晒太阳,在草垛边上坐一会儿,望着天上飞来飞去的鸟雀、在空中凝住的老鹰。我知道老鹰一动不动的时候就是瞅准了食物。外祖母说当老鹰在你头顶停住时,你一定要躲起来。我想再大的鸟也是怕人的,并不躲闪。外祖母说附近村子里有个小媳妇让孩子自己在门口玩,后来听见外面有扑动翅膀的声音,出去一看,那个老鹰已经叼起她的孩子往林子里飞去了。这个故事使我有点害怕——有几次它似乎真的就要落下来。

我那么思念老师。当我终于可以出门时,第一件事就是急急赶到学校——可是到处找不到她,一连好几天都让我扑了空。

这让我焦虑万分,我想她大概因为等不到人,就到别的地方度假去了。

终于迎来了开学。我采了一大捧鲜花,还带着露珠呢,将其小心地放到硬纸筒里。这一天我去得多早。笃笃敲门,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一个中年男子。

我简直蒙了:“老师呢?”

男子皱皱眉头,冷笑藏在嘴角那儿:“她走了。”

“她不在我们学校了吗?”

“反正你再也找不到她了。”

门重重地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