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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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痛苦的日子里,我开始逃学。外祖母总是责备我,可我不让她告诉母亲,向她保证只待在园子里。但后来我忍不住还是要溜到丛林中——那里面有什么?有我的小鹿,有野花和浆果,有在草叶上蹦跳的甲虫,它们身上白色的、红色的斑点都让人着迷。灌木丛中偶尔还会有人走过来,他们有奇怪的装束、警觉的眼神……

“你又到哪去了?”外祖母每见我出现在大李子树下,就这样问。

“没到哪去。”

“我喊你听见了吗?”

“我在树上睡着了。”

“可不能在树上睡觉。”

“我看见乌鸦在树上睡觉,还有猫。”

我这样回答,一边盯着外祖母的满头银发——她头上有个地方凹下一点,多么奇怪啊,我真想伸手去抚摸一下。

“你呀,睡着了会从树上跌下来……”

我想告诉外祖母真的在树上睡过,也真的跌下来过,不过跌在一片绵软的沙土上,没事——我怕她把我的事告诉妈妈,就闭了嘴巴……我在林子里远比在学校幸福得多,我在这儿可以尽情地瞧它们:一只黑灰色的啄木鸟跳了起来,接着有一只身体像小黄雀那么大、翅膀飞快扑动的鸟儿落在刺槐上。花斑啄木鸟叫一声飞走了。我看到了远处树隙里的乌鸦、一只蓝点颏,它们都在忙忙碌碌。灌木丛里还有花脊背白脑袋的小鸟,它的名字我不知道。有什么在惊慌蹿跳——不久两只雀鹰出现了。它们无望地看着四散飞去的鸟雀,又重新注视野草丛生的沙土。沙土上有沙鼠,有冒险出穴的鼹鼠。茂密的柳林后边是成片的柞树、小叶杨和紫穗槐灌木,它们当中是旺盛的野韭菜和刺蓬菜。一蓬黄紫槿长得多高,开满了小黄花。花旗杆伸出可爱的粉红色花朵,它的茎和叶都长着细细的绒毛,上面还有一只蝉蜕。白茅根的间隙里开了星星点点的花朵,它们看上去像星星一样闪亮:蓝的,粉的,红的,甚至是乌紫的……我的小鹿没有来,它可能等不来我,就游到了远处。

半夜我常常失眠。折腾了许久,怎么也睡不着,外祖母给惊醒了。她安慰我,抚摸我的头发。我不愿让妈妈听见——她在另一间屋里,大概还没有睡,因为我听到了搬弄东西的声音。后来这声音没有了。

“我爸爸这会儿在哪?”

“睡吧孩子,别想心事了。”

“我一定要知道。”

外祖母一声不吭。夜色里我看不见她的脸。我贴紧在外祖母身上,静静地呼吸。我知道她这时也在想父亲。

我没有再问,可是她看着黑漆漆的窗户,一声一声说起了父亲。

她说如今他正在南边开山,日夜不停地劳作。随着她的诉说,我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个形象:一个男人一声不吭,锤子在脸前挥舞,一手扶着钢钎……我真害怕那个锤子砸到他的手上,希望他能及时躲闪——可这锤子还是落到了他的手上。十根手指被打得血肉模糊,血水一下把石头染红了……我叫着爸爸,从梦中醒来还是叫。

整整一个白天我都躲在灌木丛中,想着父亲。父亲——人干吗还要有一个父亲呢?如果没有他,那么一切也就全都不一样了。我想妈妈和外祖母不声不响地做活,我在这林子里跑来跑去,大概都是因为有了一个父亲的缘故。这一天我爬上一棵最高的树,望着南边的山影。我知道那里面就藏着父亲——一个黝黑瘦削的奇怪男人。他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我不记得有谁像他这样可怕:一天,十天,一年,只是抡着锤子,一声不吭。

“你怎么这么多天没到学校里来?到底怎么了?”音乐老师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我不吭声。

“到底为什么?”

我仍然没有回答。

“以后按时上学好吗?”

我点点头。

可是几天之后,当我再一次迎着黑子的喊叫低下头时,心都碎了。我害怕这里的一切。我跑出了教室。从那以后我就决心一个人在林子里游荡了。我爬到树上,看着松鼠怎样在那儿若无其事地蹿跳——各种各样的小野物在我眼前蹿来蹿去,它们竟然没有发现我。我把书包挂到树杈上,专心等着我的小鹿……

就在这些日子里,我有了一个叫“拐子四哥”的猎人朋友。这片丛林中终于有一个人愿意与我结伴玩耍了。我常跟他一直走向很远。他打了一只野兔、一只野鸡。他打着裹腿,不停地吸烟,坐下来就讲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

那些故事中,有一个“蜘蛛精”的故事让我心惊肉跳,直到后来很久想起来头发梢还要竖起来……

故事说有一个孩子——就像我一般大,没事了就在松树间跑跑跳跳。他跑过树隙的时候,因为有一些蜘蛛网老要抹在脸上,就揪下一根树条胡乱抽打那些蜘蛛网,这样还嫌不解气,每见网上爬着一些小蜘蛛,就把它们都打死了。他一边打一边往前走,后来突然觉得身后凉飕飕的,回头一看,天哪,一个圆圆的皱巴巴的怪东西在地上飞快滚动着,那是追他来了。他吓得脸都白了,头一下涨大起来。孩子没命地跑啊蹿啊,心里再明白不过,要让这个圆圆的东西沾上边儿,那就算没命了。

孩子跑得慌急,就差没把一颗心跳出来。这样一口气跑到家里——要知道他的家离林子不远,也是树林边上的一间小草房。孩子一头扑进去,他妈妈一看就知道出大事了,焦急中一把攥住孩子,顺手藏到了一口缸里,合上盖子。

妈妈刚把孩子藏好,就有一个老太婆来到了门口。那个老太婆阴着脸,脸上的皱纹像麻线勒的那么深,站在门口往屋内瞥几眼,最后盯住那口缸,张口就说讨水喝。孩子妈急了,心想这可不得了,水缸盖子一揭那还不坏事了。她心里比谁都明白,门口站这个老太婆可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她见了老太婆的第一眼身上就冷得打抖。她说:好心的大婶啊,实在对不住您了,您就凑合一下吧,俺家里实在没有一口水了……

老太婆咬着牙说:那就给我一块饼吧,我饿了。孩子妈没话可说,就拿了一块饼递给她。谁知老太婆一抓到饼,几步就蹿到水缸前,一屁股坐在上面,咔嚓咔嚓吃起了饼。她咬一口饼,脸上的深皱就使劲动一下,下巴一抖。一块饼吃完了,老太太拍拍手站起来,话也没说一句,跨出门去就不见了。孩子妈心里挂记着孩子,立刻去揭缸盖儿,谁知她一掀盖子就大喊了一声昏死在地上。

原来那口瓷缸里再也没有孩子了,只剩下了半缸血水。

那个老太婆不是别的东西,原来是一个老蜘蛛精闪化的,来给那些小蜘蛛——她的儿孙们报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