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第2/2页)

扶桑谁也不看地笑着,低下头,洞箫插进面纱下部。她身子一浪,一个滚圆的声调出来了!

大勇说:吹苏武牧羊。扶桑就吹起苏武牧羊来。音调像一根肠子,弯绕着穿过每个人。每个人身子都像扶桑那样浪起来,连那边涨满酒的身子。

拳头都松开了,手像伸进流动的水里,让水无休止地、痒酥酥地钻过手缝。

第一遍曲时,洋人那边全是一副脸:掀合的嘴唇与悲哀的眼使他们有了鱼类的面孔。

第二遍曲,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开始动弹,如同要摆脱符咒。这些人开始悟到自己受了愚弄:这样奇怪的、招魂般的吹奏是什么?这些黄面孔就用这东西占了上风,因为这声音没有对手,它不能被其他声音淹没。

吹奏一遍遍轮回,那么单调深奥,从头顶灌进,又顺着肠子一圈一圈绕下去……

所有的黄面孔被吹奏弄得像一群起舞的蛇。

吹奏成了个圈套,哪里也走不出来,哪里也截不断它。

洋人感到黄面孔们在赢。

停下来!一个洋人喊道,将一只酒瓶在舷窗上“咣”地一敲。

扶桑根本没听见这绝望透顶的喊叫,把曲调一绕,绕出另一个开头。

停!停!中国婊子!所有洋人喊起来。

扶桑正吹到风和日丽,草青花红,自然是不愿停下的。她隔着面纱朝那些悲愤交加的白面孔看去,把他们看穿,看到很远一个地方。

洋人们感到这吹奏越来越让他们过刑。他们满心痛苦:这音调像是太知道人类短处而来刑训人类的。这音调在折磨的是人的弱点,人的痛楚。

一人操起酒瓶掼在中界地板上。

扶桑正吹到一个长长的下滑音。她目光随着瓶渣水花一样溅起。

停下来,看上帝面上不准吹了!那人嚎着。

大勇站起,说:为什么?中国人不能弄中国音乐?

这叫音乐?你们这些中国狗婊子养的!你们管这叫音乐?

大勇说:你说这叫什么?我要请教你这金毛狗婊子养的,你说这不是音乐是什么?

这是在让文明人的耳朵受刑!所有洋人喊道:停!不准吹!扶桑正吹到溪流如网,天高云淡。

大勇心想,她这份不为所动,实在是个极大的稀罕。他对洋人道:如果你们不喜欢我们的音乐,回你们自己的舱里去。

这就是我们自己的舱。这是我们的国土,你们倒是可以滚回自己国家去,享受这种糟蹋人耳朵、折磨人神经的玩艺。

停!停!

不停我们脱了你们的裤子!一个个把你们全扔到海里去!

中界这端的男人都看着大勇,看他是否开始将辫子往头上缠。大勇却没动,坐在那里扇动二郎腿。

扶桑吹到雁阵南飞。她眼睛千里秋水地看着怒不可遏的白面孔和黄面孔。她似乎不懂这两帮人渐渐地靠近意味什么。

大勇的辫子眨眼间已在头顶盘牢。

扶桑吹着,看那些脚、手绞到了一处。渐渐地板上有了一摊摊、一汪汪的血。鞋子、头发、牙齿。

一个洋人刚拔出火枪,大勇手已捺在腰带上的一根飞镖上。那人冷不丁想起有关一个中国汉子的神话。他想最好别拿自己去验证这神话的真假。枪口一耷拉,他调头跑去。

大勇把最后一个洋人脱掉裤子,扔进水里,扶桑把曲子吹完整了。她把尾音收好,嘴唇也收好,才来看这些浑身是血的人们。一个洋人也没了。

船叫了一声,靠了码头。大勇提起鹦鹉、狗、首饰匣子和扶桑,朝舱口走去。突然想起什么,又回去佝身满地寻觅。

有人说:走啦,警察来啦!

有人喊:你四样东西都齐,还找什么?

大勇说:妈的,手指头。他叉出巴掌给人看。大家都说:不少不少。

他说:妈的,那怎么少个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