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海湾轮渡停在码头上,大勇和一帮梳辫子的男人上了船。

扶桑戴一顶洋妇人的帽子,帽沿一圈网纱遮到下巴颏。她嘴脸上的伤给纱网朦胧掉了。马车上的一路,她已换好衣裳,梳起头。大勇叫人把铁链子从她身上拿开时说:现在我闻不出你身上的干净气味了。

船隔成两等,上一等归白种人。

大勇坐下,所有人便也跟着坐下。男人们瞄着扶桑在网纱后面的嘴唇。

大勇身边不止坐着扶桑,还坐着狗、鹦鹉、首饰匣。他不时向这几件宠物投一瞥目光。当他见到男人们往扶桑身上瞟来瞟去,他得意地叹口气:是宠物就不该单单被一人宠。

船开之前上来十五六个白种人,说上等舱太冷,他们只好来忍受下等舱。

你们中国佬全坐那边去!一个四十岁的汉子说。梳辫子的男人们一齐看着大勇。

大勇笑眯眯打量这一帮子。他们是退伍兵,其中一些上海过。这是一帮在任何地方瞅机会就拿中国人开个心的人。每人至少欠中国人三拳头。

大勇说:我数了。

意思是,我们寡不敌众。

于是船舱中央被空出来,一头中国佬,一头白鬼。

两边都各谈各的话。两边都为对方侥幸:对方正撞在自己最好的心情上。

两边在维护自己好心情的同时维持着船舱中间地带的清静。

然而两边都用眼睛掂量了对方的武器、身材。白鬼那边,头一眼就看见大勇敞开怀的衣襟里隐一会显一会的一排飞镖。他们听说过那个玩飞镖的中国佬的故事。

大勇知道打起来对自己不利。刚把扶桑劫出拯救会,洋人的报馆、警察这时正愁找不出他的茬子。万一警察认真,很难说会不会查他前几生的老账。他几没几出,灭了又生,躲过了血债无数,他一次比一次深算。他已修出这么一副好性子:偶尔给白鬼剪一回辫梢,他也只是点他们一间马棚给自己出个气。他今天格外不能计较。海湾对过有个一年一度顶大的骏马美女拍卖会,他可不愿把眼福给打掉。

这时有人嘀咕:这船死啦?怎他妈的不动?

大勇摸着扶桑的手背,对身边一个人说:去问一声船老大,这棺材开是不开?

那人刚走到中间地带,那头一个人拔下嘴里的酒瓶口,说:回去。

我去问问船为什么不开……

几个人同时在那头吼道:回去!

这人拖着辫子,略略哈下腰:对不起,我不是想过界回去!十多个白鬼挥起毛森森的胳膊。酒在他们某些脸上泛起红紫,在另一些脸上泛起青蓝。

这人转回头,一张带愁的笑脸去看大勇。

大勇却像没看见,手不再抚摸扶桑,而是以一模一样的狎呢去抚摸鹦鹉的颈羽。

船动的时候,双方又回到各自的好心情里去了。好心情中多少带着竞赛,又过一会,成了挑衅。

那一边不时有人突然嘹亮地狂笑,这一边全当他们不存在地大声哼唱着粤剧小调。

有人拿出一把破了蟒皮的胡琴来,一拉一扯锯得带劲。

扶桑看着窗旁的水面。

大勇说:头次看到你是三年前了。有人在地板上跺出节拍。

大勇又说:这棺材走得真慢。我还记得我家门口那条河。他对他自己说。

扶桑的睫毛闪动一下。表示她听见了他的话。他心里动了,喜欢她这样的听懂,和他的狗听懂他时的神情几乎相同。

那条河每个月开走一条船,都是要过海的。他依然对自己说,手从鸟羽上挪开,去捻弄扶桑的一缕鬓发。

你好好给我笑一个,我就卖了你。不然我就留着你给我自己了。

扶桑转过半个脸,一半对自己笑。她的样子让大勇又一阵舒服。

你是哪来的?大勇问。他从来不打听窑姐的身世,她们涕泪满脸地纺出话线来,令他再困倦没有了。你家里是种田的?

不啊,种茶。扶桑说。在哪里种茶?

湖南。

大勇手指绊断她几根头发。我有个熟人,和我一般年纪,他有个老婆娶在家里,是湖南种茶人家的女仔……大勇说。假如某个和他相熟的人听他这样的语言一定会诧异:大勇发什么病?一口正经话呢。

扶桑说:哦。她脸全转向他,背后是水的光色。她不说你为啥不讲了,我等着听呢。她的关切与绝不催促让大勇快活。

他觉得她这样承接一切的空荡荡脸盘朝着你,你非讲不可。

我那个朋友说他有机会就回去看他老婆,他现在不能回去……

扶桑表示理解那朋友,轻轻点头。并不问为什么不能回去。

好好在湖南种茶,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给人拐子拐来的。谁拐的?

扶桑笑了,像个大人笑孩子问出如此难以理喻的话来。她脸转走,留一小半给大勇。脸还是笑的。

你是从广东给拐的?嗯。

大勇一把拧过她下巴颏,脸色黑下去。这样过了两三分钟,才放开她。他是将她的下巴扔开的。这个窑姐怎么跟他妻子有差不多的身世?他悻悻地看着自己叉开放在膝盖上的手,它像紧趴在礁石的海星。他绝不要这两个女人有任何重合之处。妻子还在那儿,推磨、绣花地等他。他每回寄回去的钱都得到母亲简短明确的答复:钱收到,家里都好。这便是妻子等待他的证据。他无论怎样九死一生,最终将有个地方来收容他。那地方他的功过将不被仲裁,所有的孽债都将一笔勾销:那便是妻子的怀抱。这就是他有恃无恐的根据,无论他走到哪步田地,他的归宿,他的后路都在。他寄钱回去,就是维持这条后路。这后路是不能没有的,否则他就没有可能从凶险的旅途上调头,他就不得不无望地颠沛下去。没有那个等待他的妻子,他只得在走马灯一样的窑姐中晕眩一世。因此当扶桑把自己的身世讲得与妻子那么相似时,他那顿起杀心的手指头几乎把她下巴拧歪。他认为这个正在得他宠的窑姐简直要断他后路。

几个唱戏曲的人显然在跟那边大笑大叫的人在摆擂台,开始学女腔,听上去有些像娇淫的马嘶。

中界那边的人多数已脱了上衣,露出带长短刀疤,或火烙印、文刺的上身。他们倒不介意这边马嘶,照样笑闹,只求在粗俗和刺耳方面不输给这一边。

大勇轻声笑道:比屁眼出来的声音还丑。

人们由近至远,一个传一个地把大勇的话传遍。唱戏忽然中止,那边被这戛然的安静吓一跳,也刹那间静下来,一齐朝这边瞪眼,想弄清这个静止的可疑和不妙究竟在哪。

气氛中那根弦绷得要断了。船正走到水面中央。

两边人马从困惑的静变成了歹毒的静。双方的肌肉骨骼都先于他们整个人开始了出击。目光早已扭作一团。大勇这时打了个长哈欠,悠长而响亮,使整个气氛的协调出现了误差。人们转眼去看他时,他已从某人腰里拔出一支洞箫。他将它这头看看,那头看看,交到扶桑手里,说:吹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