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 琴(第4/15页)

慢慢地,我就发现了一个规律: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人带路似的,我每搬一次家,就会离老家更近一些。所以说,从表面上看,我只不过是在频繁地变更工作,漂泊无着,而实际上,却是以一种我暂时还不明所以的方式,踏上了重返故乡之路。

我最后的落脚点是青龙山的采石场。如果你的记性足够好,应该还能记得,在我小时候,我父亲曾来这里开矿炼铁。我在采石场的传达室当了一名看门人。这个地方,离我的老家朱方镇,只有十八华里。

我婶子的骨灰落葬那天,我曾回过一次朱方镇,给她老人家运去了一块大青石做墓碑。办完这件事后,我按照龙英告诉我的地址,去探望春琴。那时,她已经搬到了平昌花园小区的一个单元楼里。

夏桂秋为我开了门。她没再喊我舅舅。她只是愣了一下,随后笑道:“噢,我当是谁呢!”她正和另外三个人在客厅里打麻将。两个女的,一个老头,我都不认识。随后,夏桂秋望了我一眼,补了一句:“她在北屋看电视。”

我进了春琴的屋,看见床头的电视机上罩着一个红色的灯芯绒布套,屋里空无一人。夏桂秋一边打牌,一边转过身来对我说:“兴许是她嫌我们吵了,下楼兜圈子去了。”我问她龙冬去了哪里,夏桂秋正忙着吃碰,没再搭理我。我在客厅里勉强呆了半小时,在哗啦哗啦的洗牌声中如坐针毡,出了一身汗。起身告辞时,正赶上一副牌结束。夏桂秋歪过身子,看了看下家老头的牌,笑道:

“看你神气活现、咋咋呼呼的样子,我还当你摸了一手好牌呢,原来是个相公!以后少在我面前装蒜!”

由于她在说这番话时,忽然冷冷地瞥了我一眼,我不免有些多心。下楼的时候,我把她的那句话仔细地琢磨了一下,有些疑心她是在指桑骂槐,心里挺不是滋味。

回到采石场,我就给龙冬打了个电话。电话倒是通了,只是无人接听,第二次拨过去,随即就传来了“嘟嘟”的忙音。

当天晚上,我躺在传达室的床上,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想着春琴的处境,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我为春琴担忧,回过头来想想自己,也实在好不到哪里去。过了年,我虚岁就满五十了。都说人到了五十岁,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可回顾我的一生,既然从来没有上过坡,也就说不上什么下坡路了。不过,如果把人的一生看成是一场演出的话,每个人都有下场的时候。不论你是犬羊之形,还是虎豹之身,不管你是蒲柳之姿,还是松柏之质,都有零落凋谢、草草收场的一天。到了这把年纪,我也该准备下场啦!正像梅芳当年说过的一样,到了该放下的时候,就是放不下,也得撒手。故乡就在十八华里之外,我已经回不去了,青龙山这个地方,眼看着就将成为我人生的最后一站。其实也挺好。虽说是荒山野岭,人迹罕逢,但我一想到我那死去多年的父亲曾经在这里开过矿,心里总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亲切有味,能在这样一个地方终老,也还算凑合吧。这样想着,天快亮时,我总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年盛夏的一天,我记得是中午十二点钟刚过的光景,我正在传达室里看午间新闻,一个身材短小、皮肤黝黑的姑娘来到了传达室的门前。我正要上前问她找谁,那姑娘一把摘下头上的草帽,笑着对我说:“伯伯你忘性大。你又不认识我了?我是芦花呀。”

原来是芦花,永胜的二女儿,在朱方集团旗下的造纸厂当清洁工。在我婶子骨灰下葬的那天,我们曾在一个桌上吃过饭。

芦花是来送信的。她说春琴不行了。她还说,永胜的腰椎病犯了,走不动路,让她来采石场报个信,“春琴不行了。你现在赶回去,没准还能见上一面。再晚,就来不及了。”

芦花还要赶回厂里去上班,连水都没喝一口,就急着要走。我送她出门时,芦花一个人在前面走得飞快。我只得远远地问她,春琴得的什么病?怎么好好的一个人,说不行就不行了?芦花又往前走了几步,停下来,回头朝我喊了一句:

“他们家的事,不好说。”

随后,她冲我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4

下午三点刚过,我赶到了春琴在平昌花园小区的家中。

龙英和银娣也在那里。

春琴躺在一张由木凳搭起来的板床上,双目微闭,眼窝深陷,已经昏迷不醒了。现在正是六月的酷暑天气,可她身上还盖着一条厚厚的毛毯。每隔几秒钟,她的胸脯会有轻微的起伏,寂静之中,隐约能听到她胸腔里有一缕游气,像拉风箱似的,嘶嘶地响。龙英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只蓝边碗,用小汤匙撬开她的牙齿,往她嘴里喂红糖水。糖水喂进去,很快就从嘴角流了出来。

夏桂秋扶着门框,从客厅里探进来半个身子,对我们说,龙冬被人抓走的当天,春琴就病倒了。“叫她去医院,好话说尽,死活不肯。龙冬又不在,我一个女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急得恨不能一头在墙上撞死。四五天来,水米不进,不要说一个病人,就是一个好人,也禁不住这番折腾,眼看着就不中用了。”

我问桂秋,龙冬到底出了什么事,因何被人抓走了?屋子里的三个人,没有一个愿意搭理我。银娣严厉地瞪了我一眼,仍把目光转向桂秋,道:“现在送到医院也不迟。说不定,吊上两瓶葡萄糖,这人还有的救。”

龙英也在一旁帮腔道:“就是。说句不好听的话,死马当作活马医,也比眼睁睁看着她咽气强!”

桂秋道:“到了这时候,怎么说都晚了。我看她眼眶也塌了,耳朵也焦了,还救什么救?若是送她去医院,弄不好就死在路上。到头来,做个野鬼,她去了阴间,不知道要怎样骂我呢。不如就让她好好走。”

听桂秋这么说,银娣和龙英两人彼此对望了一眼,都没有吱声,等到桂秋离开之后,这才摇头叹气。

银娣从龙英手中接过那碗红糖水,坐在了春琴的跟前,将一勺水递到了她的嘴边,低声对春琴道:

“知道你心里苦。知道你想死。我们不拦你。这么多年,我们姐妹一场,也要有始有终。你若是还能听见我说话,好歹喝我一勺水,再走不迟。”

春琴还是牙关紧闭,一动不动。半晌,春琴的眼睛里渐渐地噙出了两颗泪珠,从脸颊上缓缓滚落。银娣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伤,把蓝边碗往床头的凳子上一搁,一个人跑到窗前,伏在窗台上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