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 闻

章珠

章珠,小名珠子、珠儿。一九三零年九月生于沙洲兴隆。在章家的四个姐妹之中,章珠排行第三,所以母亲又叫她“小三子”。在她六岁那一年,父亲在遍尝各类仙丹妙药之后撒手人寰,留下了一个遗腹子和大笔的债务。为了确保章家的这根独苗能够在兵燹和饥荒中存活,母亲只能从四个女儿身上打主意。

大女儿被卖到了苏北的东台;二女儿由一艘下水船带到了常州的夏溪,给人当童养媳;而章珠则被“过继”给了长江对岸南徐巷的一户人家。那一年她十三岁。

南徐巷的这户人家姓彭,养父长年在无锡与河南许昌之间往返,贩卖烟草。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家中只有养母一人。养母刚过五十岁,眼睛几乎全瞎了。章珠除了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之外,还要时常陪她去庙上烧香拜佛。如果你认为,一个白白胖胖、成日在家吃斋念经的女人脾气也一定很温和,那就错了。这个瞎子念及自己的双目失明、丈夫的薄情寡义,以及世上的种种不顺,满腹的怨毒无从发泄,就会变着法子来折磨这个羸弱的“江北佬”。养母在心情比较好而又寂寞难耐的时候,也会教她认几个字。有时在庙里的禅堂吃茶,在外人面前,她总是亲昵地称章珠为“我的小拐杖”。

章珠在彭家待了不到半年,就开始了自己的第一次逃亡。当她顶着六月的大太阳,凭着自己离家时的模糊记忆,终于抵达江北老家时,母亲正在村头的秧田里拔草。她见到章珠,先是惊愕,继之以笑,然后是哭,最后则是一整宿辗转反侧的愠怒与哀叹。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将半碗大麦粥端在她面前的桌子上,一字一顿地问她道:“告诉我,你姓什么?”章珠一愣,忙说:“我姓章,叫章珠啊。”母亲立刻神色严厉地纠正她:

“不对,你不姓章。现在你姓彭,你叫彭小三。你生是彭家的人,死是彭家的鬼,与我们这个死人的人家,再无半点瓜葛。记住,若让我再看见你回家,有你没我,有我没你。你不要怪我心狠。这扬子江,一年到头水流不绝;那南徐巷,凡有人的地方,就有口井。你若是熬不下去了,可以投江,也可以跳井,这家你不能回。喝完了这半碗大麦粥,你就走你的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我和你永生永世不再相见。”

章珠见母亲这么说,就知道这家待不住了。她没有喝那半碗大麦粥,回到房中,和躲在门后偷听的妹妹相拥而泣。然后,她在熟睡弟弟的脸上亲了一口,狠狠地吸了口气,咬了咬牙,出了家门。

从他们家到长江的渡口,整整十二华里。她只顾着哭,没看见母亲在身后一路跟着她。在等候过江船的时候,母亲将手里的一只鼓鼓囊囊的袜子递到她手中。那是母亲从邻居家借来米,隔夜为她煮好的白米饭。那团装在袜子里的白米饭,在六月的酷暑中早已变了味。瞅着眼巴巴望着自己的瘦弱母亲,章珠默默流着泪,将它吃得一粒不剩。母亲安静地坐在女儿身边,用手撩起她的头发,问她头上的包是怎么回事。章珠说,那是在墙上撞的。母亲又问她眉角上的疤痕是怎么落下的,章珠说那是“江南的妈妈”用熏炉砸的。最后,母亲的手久久停在了她胳膊上的一大块淤青上。章珠原以为母亲会问她这块淤青是怎么回事,可母亲只是哭,没再吭气。等到她哭够了,就将女儿的头扳过来,死死地搂在怀里,说:

“你走后这半年,娘没有一次睡觉不梦见你。不要怪娘,要怪就怪你上辈子投错了胎。儿啊,十个手指伸出来,有长有短,可少了哪一根,都连着筋,带着肉,做娘的哪有不心疼?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自己去奔你的生,奔你的死。船已经靠岸了,娘看不得你上船。这就先回了。去吧,上船时不要回头看。”

章珠一上船就开始呕吐。当她把刚吃下去的米饭都吐干净以后,船已到了江心。她一抬头,发现母亲并没有离开。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江边的堤岸上,身影越来越小。她知道母亲在哭,在喊,在呼天抢地。除了船侧静静的水响,她听不到任何声音。

章珠第二次从南徐巷出逃,是在一年后的春末。这一日,她没敢贸然回家,而是躲在家门口外的一片竹林里。她在那里一直躲到天亮,终于等到了早晨来河边挑水的妹妹。妹妹告诉她,母亲已在浙江富阳镇上给她找了一户人家,让她跟那里的一个茶叶商人做小。妹妹送她去渡口,两人坐在江边的芦穗丛中,哭了一下午。等到最后一班过江船渐渐拢了岸,妹妹从怀里取出一双油皮纸包着的布鞋,交到姐姐手中。她让章珠把脚上的那双旧鞋子换下来。妹妹噙着眼泪,对章珠说,那是母亲给她新做的一双绣花鞋,本打算出嫁那天穿的,“如果我们姐妹今生不能相见,就让这双鞋子做个念想。你看到它,就如同看见了我。”

正如诸位已经知道的那样,章珠就是我母亲。

一九四八年冬,我祖父带着媒人马老大(还有我父亲的一张小照)来到了南徐巷的彭家提亲。一路上,马老大不时地提醒我祖父,据她探知来的消息,那个瞎子的脾气颇有些古怪。“他们从江北辛辛苦苦收养这么个女儿,为的就是防老。万一她提出让男方入赘,我们如何答复?”祖父让她见机而作,便宜行事,但也给了她谈判的底线,“倒插门的买卖我们不做。一闻此话,我们扭头就走。”

马老大的担忧是多余的。瞎子除了对彩礼的数目稍微表示了一些异议之外,对这门亲事倒是一口应允。据马老大后来说,瞎子在无锡卖烟草的丈夫,叶落归根,要回到南徐巷来养老。这老头对养女的非分之想,让瞎子成天忧心忡忡。她什么也看不见,但这不妨碍她从丈夫跟养女说话时那“丑态百出”的腔调中,推断出我母亲的容貌。她巴不得我母亲即刻从南徐巷消失。最后,她甚至对马老大这样说:“我们当初买她是多少钱,你们就付多少钱。就当我们白养了她五年。人呢,今天下午就可以带走,何时成亲,全凭你们一句话。”

当马老大笑眯眯地来到前厅,将正在和香烟贩子喝茶的祖父拽到一边,眉飞色舞地告诉他下午就可以把人带走时,我祖父把眼一瞪,苦笑道:“带什么带?乱弹琴。我儿子人还在上海呢!”

我的父母在第二年春天结了婚。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出生不到三天就夭折了。两年后,他们生下了我。后来的事,各位都知道了。在我出生还不满周岁的时候,母亲就撇下了我,从此离开了朱方镇,直到她去世,再也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