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 闻(第4/27页)

说实话,孙耀庭的那番话让我有点听不懂。当时,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怎么会说“在南京再呆几天”?莫非我要去的那个地方,并不在南京?

没错。

那位妇女领着我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半个小时后,到了中华门。随后,我们在一段颓圮的城墙下,换乘102路区间车,一路往东。又过了两个多小时,我们终于抵达了一个名叫邗桥的荒僻小镇。

好在那时天已经黑了,除了空气中那股刺鼻的煤灰味,什么也看不见。

雪兰

邗桥砖瓦厂的前身是国民政府时期的一座监狱。一九四九年八月,南京军管会接收了这个监狱之后,将附近的六合、义宁、大丙和龙潭四个砖窑厂合并,在这片历朝历代烧制城砖的地区,兴建了一个规模庞大的劳改营(原名前进砖瓦厂),作为临时审查和关押国民党政府官员及战犯的集散地。实际上,只有极少数的犯人会被正式编入前进砖瓦厂的劳改序列。为了给那些源源不断押解来此的新犯人腾出地方,大部分经过甄别和初步审查的劳改犯则会被押上一辆辆军用卡车,定期送往南京的和平门,由火车转运至最终的目的地——甘肃的西固。

一九七一年九月,随着新式霍夫曼轮窑和隧道窑相继研制成功,二十四小时昼夜不息的新式砖窑取代了传统土窑,“前进砖瓦厂”被正式更名为“邗桥砖瓦厂”。与此同时,在基本完成对战犯的改造任务之后,这座砖瓦厂也由地方政府接管,成了一个每年向国家上交百万利税的大型地方企业。

孙耀庭也是从那时转业,由原先军管会的一名副主任,变成了邗桥砖瓦厂的厂长兼党委书记。

来中央门车站接我的那个妇女,名叫沈祖英。她穿着一件珠灰色的短袖衬衣,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略瘦,皮肤白皙,窄窄的脸庞,牙齿细而密。我猜她顶多不过三十来岁,可她说她今年已经四十六了。我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震惊之余,又忍不住朝她多看了两眼。

她有点不苟言笑,说起话来言简意赅。她告诉我,她是工会图书馆的管理员,在我正式去那里上班之前,目前整座图书馆只有她一个人。

在开往厂区的102路公交车上,她不像其他乘客那样,东倒西歪地张着嘴酣睡,而是端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地直视前方。你要说她一门心思在看什么,倒也不见得;可你要说她什么也不看,那也不对——因为你能感觉到,她眼角的余光一直在兜着你,同时鼻子里吭吭有声。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城里人的派头吧。我记得,在车上,她也曾问过我是哪里人,怎么会想到来这个厂工作,我及时地想起了父亲去世前的忠告,用“一言难尽”四个字来敷衍她。她也没再多问。

最终,102路公共汽车停在了漆黑一片的山野里。

我挑着被褥行李,手里拎着一个装有脸盆的尼龙网兜,走在了前面。沈祖英在我身后打着电筒。青蛙一声接着一声地叫着,就像是彼此之间正在打电话,“喂喂”的应答声,在旷野里响成了一片。热风从腐沤的池塘里吹过来,在令人窒息的煤渣味中,你还可以闻到收割后清新的麦秸秆的香气。我们沿着一条布满车辙的黄泥大道往南走了一段,就看见了邗桥砖瓦厂那简陋而荒凉的大门。

厂区的道路虽说铺着方砖,可你不知道踩到哪块砖上,就会突然冒出一股浓稠的泥浆来。我们经过一个挑着电灯挖土的工棚,绕过一块水泥篮球场,穿过一片地势低洼、长满齐人高茅草的荒地,就看见了工厂宿舍区那片微暗的灯火。

沈祖英对我说,按照孙厂长的安排,我得暂时在一位姓薛的高工家住一段,“不过,你可别担心,薛工去外地出差了,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我今天下午去他家看过一次,屋子收拾得挺干净的。你就凑合着住两天,等厂里为你安排了宿舍,再搬出来住。”

薛工的家,在一个简陋低矮的小院里。两间正屋。门前的空地上,有一块菜地。西侧还搭着一个灶披间,紧挨着山脚下的一座变电站。如果你凝神屏息,就可以听见变压器嗡嗡的电磁蜂鸣声。

沈祖英没有随我进屋。她告诉我,厨房的灶台上有一个塑料袋,里边装着挂面、鸡蛋和西红柿。随后,她又嘱咐我,明天用不着去图书馆上班,不妨先休息几天,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有空的话,也可以去邗桥镇上转一转,买一些生活用品。交代完了这些事,祖英将钥匙交给我,就晃动着手里的电筒,沿着斜斜的山坡,高高低低地走了。

第二天早上,听着屋顶上辟辟扑扑的雨声,我憋着一泡尿,在熹微的晨光中醒了过来。起先,有好长一阵子,我都误以为自己躺在故乡安静的阁楼上,心里还在惦记着去给牛圈里的两头牯牛换草,带它们去风渠岸边喝水。被子上那股淡淡的烟味以及对面墙上贴着的几张电影海报,把我拽回到了全新的现实中。

我趿拉着鞋子,拉开门,走到了细雨濛濛的院子里。

厨房门前的空地上,零星地长着几株旅生的玉米和向日葵。院墙边堆放着几捆劈柴和树枝,树枝的缝隙中,长出了大片的牵牛花——它们顺着石头垒成的墙面,一直爬到了厨房的屋顶上。我所在的这个小院,建在一个陡峭的山坡上,高压电线从房顶上越过,在山坡下的一大片草滩里荡出了一个巨大圆弧。顺着这个圆弧往下看,我发现整个厂区蜷缩在三面环山的一个亮汪汪的沼泽地里:星星点点的厂房、工棚和砖窑依山而建,被挖开的山包露出了大片的石块和黄土。挖土机在雨中静伏。一道山间溪流,裹挟着泥浆和沙石,从茂密的树林里奔冲而下,最后汇聚成了一条宽宽的洪流,沿着山脚蜿蜒西去,将昨晚经过的那处篮球场浸泡在一片汪洋之中。

越过脚下那片长满芦柴和茅草的滩地,可以看见一排居民楼正在雨中施工。而在更远一点的地方,是大片纵横交错的河道、收割后的麦田以及隐隐约约的一带远村。

应当说,除了乱、脏和荒僻之外,这个地方与我曾经生活过的乡村没有什么不同。你知道,我在村里人艳羡的目光中,只身一人离乡背井,来到繁华的都市,可不是为了欣赏什么山野风光!在这个荒凉的山坳中,唯一显示出现代气息的设施,大概就是那条横贯整个厂区的铁路了——为了便于砖瓦外运,工厂铺设了专用的铁轨,它一直延伸到了东山的山脚下。没过多久,我就看见一辆小火车突突地冒着浓烟,从杂草丛生的铁轨上缓缓驶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