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8页)

刘荃大概是因为工作过度,那天淋着雨游行回来,就患感冒躺下了,热度久久不退。他们这机关里的人生了病,都是包在一家市立医院里诊治。刘荃到医院里去了一次,医生说有肺病嫌疑,叫他明天再来透视一下。

青年学生与干部患肺病的本来非常多,由于生活太苦。「个个干部身上都生臭虫,就称臭虫为『革命虫』──那么肺痨菌应当叫『解放菌』,」刘荃曾经这样想着。终于轮到自己头上了。

那医院的门诊非常挤,早晨七点钟就得去排班挂号,站在那里等着,下午二时起诊,轮到刘荃看了病出来,天都黑了。走到枫林桥那里搭公共汽车,车站上还有两个妇人站在那里等着,一老一少,刘荃觉得她们似乎有点眼熟,大概她们也是刚从医院里出来,不是病人就是探病的家属。两人虽然也一问一答地说着话,似乎并不是一路来的,也是在医院里认识的。那少妇穿著一件旧花布旗袍,十分寒素。另一个妇人有五十来岁,戴着眼镜,胖胖的身材,手里提着一只洋磁食篮。

这地段相当荒凉,桥边只有一盏黯淡的街灯,照着那灰白色的广阔的桥身,此外什么都看不见,连桥下的水都看不见。

刘荃忽然听见一阵息息率率啜泣的声音。是那少妇。

「郑太太,快不要这样,」那老妇人在旁边劝着。

「卢太太,你说他说的这种话叫人听了难受不难受,」那年轻的女人一面哭一面说:「今天又在那里说『我不中用了,丢下你们怎么办,真得饿死!你无论如何要答应我,马上就嫁人,孩子一个也别留下,统统献给国家。』」她在呜咽中忽然发出一声笑声来。「我没好说的──这么点大,献给国家,国家要吗?真不要了!非得要等你把他们养活大了,哼,那时候一声说要,你不给可也不成!」

那老妇人起初没有作声,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却意外地强硬刺耳:「可不是吗?要等到十六七,十七八,中学毕业──那岁数的孩子,正是最傻的时候,真肯卖命,送了命都不哼一声!就是这时候最有用!我这孩子不就是这样,去年参了干,吃不了那苦,害了场大病,一生病马上给送回来了。嗳,有什么办法,我就是当当也得给他请医生吃药,好好的调养。后来总算好了,天天吃鸡汤呀,牛肉汁呀,养得他胖胖的,跟他回来那时候简直换了个人。与兴头头的走了。这回又害伤寒,又给送回来,反正做父母的就是傻,自己哪怕喝粥,也得想法子让他住医院,天天熬了鸡汤给他送去。这两天总算见好了。好了他又要走了!」说到这里,不由得也淌眼抹泪起来。

他们三个人只是三条黑影,映在那大桥的灰白色的驼峰上?刘荃稍稍走远了几步。很奇异地,他的第一个感觉仅只是:「上海人真是──还一点也不知道害怕!大概一直对他们还算是特别宽容。在乡下或是别的城市里就绝对不敢这样乱说。──知道我是什么人?可能是政治保卫处的特务,马上可以逮捕她们。」

「非得逼着我,要我马上答应他!叫我说什么好,你说!」那少妇抽咽着说。

「不要难过了,郑太太,生病的人说的话怎么能当真?」那老妇人劝着别人,自己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了。她一只手提着食篮,一只手挽着皮包,提着食篮的手又抬起来擦眼泪,那空的洋磁屉子往旁边一侧,滑了出来,豁朗一声响。她低着头整理那食篮。「唉,好了倒又要走了!」她说。

洋磁屉子又豁朗一声滑了出来。

「我也和这老妇人的儿子一样,」刘荃想:「我们是幸运的,国家『要』我们。现在全中国这样无家的青年总不止几千万,都是把全生命献给政府的。中国是什么都缺,只有生命是廉价的。廉价的东西也的确是不经用,」他悲愤地想:「许多人都是很快地就生了肺病,马上给扔到垃圾堆上去。」

明天他再到臀院里去透视,就可以知道他的命运。

公共汽车终于轰隆轰隆驰来了,摇摇晃晃载着一车的灯光。刘荃挤进那昏黄的灯下的车厢,方才觉得他又回到了人间。刚才那黑暗中的灰白的桥边,那两个妇人呜咽的声音,实在不像人境。

车上非常挤。现在一般人每天回家的时候都延迟了,工时延长,下班后还要学习,所以每天公共汽车要拥挤到八九点钟,才渐渐空下来。

那桥边的两个妇人正挤在刘荃旁边。那少妇眼睛红红地向前面直视着。那五十来岁的妇人脸上倒还薄施脂粉,嘴角浮着习惯的微笑,只是眼镜玻璃的下缘汪着一抹泪痕。她们在车上一直没有交谈。

那洋磁食篮的边上黄黄的腻满了鸡油,正抵在那少妇身上,随着车身的震动,在她衣服上挨挨擦擦的。她憎厌地用力一堆。

「嗳──嗳──」老妇人生气地说,急忙托住了那滑出来的洋磁屉子。

卖票的油嘴滑舌在人丛中沙着嗓子喊叫:「哔,大家往里轧轧!都挤在门口干什么?里面又没有老虎吃了你!──嗳,请进去,请进去,客堂里坐坐!」

有人嗤嗤地笑了。但是大多数人都不理会,只是攀着车杠站着打盹,把车票衔在嘴里。疲乏的苍黄的脸,玫瑰红的狭长的车票从嘴里挂下来,像缢鬼的舌头。

第二天!刘荃又是早晨七点钟就到医院里去排班。

内科病人排成一条长龙,在那暗绿粉墙的广大的候诊室里折来折去,转了好几个弯,一直排到甬道里。到了中午,排班的人有些就有家属来替换他们出去吃饭。

下午的门诊终于开始了。

刘荃忽然看见解放日报的戈珊匆匆地挤了进来,笔直地朝着诊室的门挤过去。

难道她有优先权?太不民主了

「怎么这时候才来?」一个排队的年轻人叫了起来。「我等得急死了,眼看着就要轮到了。」

「你看我把时间扣得多准,不早不迟,刚巧这时候来,」戈珊笑着说。她挟着一只深黄色硬纸大信封,里面像是装着X光照片。大概她也是肺病。

那青年生着一张白净的小方脸,肥厚的小小的口与鼻,永远攒着眉。刘荃记得刚才一直看见他焦急地向外面张望着。他也可能是报馆里的工役,一早到医院里来代替她排班。现在大家一律穿著解放装,也看不出他是什么身份与行业。

但是他掳起袖管来,却露出腕上戴的一只游泳表,一个工友是买不起的。「你看你看,都快三点了!」他把表送到她脸跟前,带笑抱怨着:「人家好容易请了半天假。下午还又要迟到──」

「谁叫你来的,叫个工友来不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