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4页)

「真是伟大的友谊。」张励忽然把声音压得极低,秘密的说:「甚至于同爱一个女人,也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友谊。」然后他连忙解释:「当然这也是因为一个干革命工作的人。工作的热情比爱情更──」

「那女人是谁,是周玉宝吗?」刘荃有点好奇地问。

张励一句话说了一半,被打断了,略有点不高兴,微微摇了摇头。

「难道是赖秀英?」也许那时候他们是在一个极荒凉的,女人非常稀少的地方。

「不是。──是他们在抗大读书的时候的一个女同学。两人同时追求她,后来是崔平胜利了。可是那时候他还是下级干部,没有资格结婚。后来他跟赵楚两人被派到江西去了,那女人在延安,由组织上给做媒,嫁了个老干部。」

这一类的故事刘荃听得多了,常常有年轻的男女一同参加革命,两人发生了爱情,但是男方不能结婚,需要耐心等待,慢慢地熬资格。然而事实却不容许女方等待那样久。无论她怎样强硬,组织上总有办法「说服」她,使她嫁给一个老干部。

每逢听到这样的事情,他总是立刻想起黄绢来。她能够等他等多么久呢?自从来到上海,已经陆续地接到她三封信,但是信的内容是那样空虚,仅只是一些冠冕堂皇的门面话。韩家坨的土改已经胜利完成,她已经回北京去了。因为土改工作努力,已经被批准入团,最近被派到济南的团部里工作,生活虽然苦,精神上非常愉快,对于他也仅只是勉励他努力工作,完全是一派乐观的论调。他明知道她信里不能够说真心话,因为组织上随时可以拆阅一切信件。不但信里不能发牢骚,信写得太勤或是太像情书也要害他挨批评的。其实他自己写给她的信也是一样!永远是愉快积极而空洞的。但是每次收到她的信,总是感到不满。这样的信,使人越看越觉得渺茫起来,仿佛渐渐地不认识她了。

也甚至于现在已经有人对她加以压力,要她嫁给一个有地位的干部。如果有这样的事情,他知道她的信里也决不会透露的。当然这一类的话也在不能说之列。同时,她一定也不愿意让他感到烦恼。但是因为他知道是这样,反而使他一直烦恼着。

被派到上海来搞抗美援朝工作,也许他应当觉得他是有前途的,被重视的。张励大概也曾经这样想过。如果他们当时曾经被「冲昏了头脑」,来到这里不久,他就清醒了过来,感到自身的渺小了。现在全国的宣传员的队伍有一百五十万之多。单说在这机关里,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压在他们头上,一个个都是汗马功劳的。他们在这里的地位还抵不上从前衙门里的一个师爷。

隔壁房间里忽然地板上咕咚咕咚,发出沉重的响声,震得他们这边桌上的茶杯都在碟子里霍霍响着。是隔壁办公室里的一个职员因天气太冷,在那里蹦跳着取暖。

窗外的天空是纯净的一色的浅灰。外面园子里,竹篱笆圈着一块棕黄色的草地,红灰色三角形的石头砌的一条小路穿过草坪,一块块石头因为天气潮湿,颜色深浅不匀。在那阴寒的下午,房间里的空气像一缸冷水一样,坐久了使人觉得混身盐潮卤滴,如同吃食店里高挂着的一只卤鸭。刘荃与张励每人在棉制服里穿著两套夏季制服,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还是冷得受不住。张励找了点废纸,在铜火盆里燃烧着取暖,然后索性把整卷的朱丝栏信笺稿纸都加上去。办公室里别的没有,纸张是丰富的。他们这边屋里分到这么一只火盆,大概也还是沾了周玉宝的光,因为她是管照顾的。

听说这座房子本来是一个阔人的住宅,沦陷时期被日本人占用了,胜利后也就糊里胡涂当作敌产接收了下来,解放后又被共产党接收了去,所以饱经沧桑。像楼下这间办公室,就破坏得相当厉害,白粉的天花板上有一块块煤烟熏的黑渍子,是烧饭的煤球炉子熏的。地板上也是斑斑点点,都是香烟头烫出的焦痕。那粉蓝色糊壁花纸上也抹着一条条臭虫血,又有没撕干净的白纸标语。刘荃瑟缩地向着火,忽然想起黄仲则的两句诗:「易主楼台常似梦,依人心事总如灰。」以前在学校里读到,倒也觉得平常,这时候却颠来倒去放在心里回味着,觉得和自己的心境非常接近。

怎么会忽然耽溺在旧诗的趣味里,真是没有出息,他想。但是也许并不算没出息,现在从毛主席到陈毅,不都是喜欢做诗填词吗?动不动就要横菜赋诗一番。似乎中共的儒将特别多,就连这里的赵楚崔平两位同志,不也是知识分子出身的军官吗?──他们并没有作了歪诗送到报上去发表,刘荃认为这也是他们的好处。但是也说不定是因为他们只做到团长的地位,官还不够大。

他看到赵楚与周玉宝的家庭生活,不免有时候想象着,不知道他自己和黄绢有没有这样的一天。他现在虽然消极得厉害,总仍觉得做和黄绢如果处在赵周的地位里,多少总可以做一点有益的事,因为现在根本不是「法治」而是「人治」,有许多措施完全是由个别干部决定的。

当然一方面仍旧不免要造谣、说谎,做他现在干的这一类的工作。但是至少晚上回到家里来,有黄绢在那里,在他们两人之间,不必说违心的话,不会觉得是非黑白完全没有标准,使一个人的理性完全失去凭依,而至于疯狂。

要是有一天能够和她在一起,也像赵楚与周玉宝一样,有孩子,有一个流浪的小家庭,也就感到满足了。然而这是一个疲倦的中年人的愿望,在一个年轻人,这是精神上的萎缩。

这样的愿望,已经最没出息的了。然而,还是没有希望达到目的。

火盆里那一点红红的火光很快地已经要熄灭了。刘荃心里异常灰暗。张励又去找些纸来烧,背着身子站在那里寻找燃料。刘荃突然从衣袋里摸出黄绢最近的两封信,连着信封用力团成一团,丢到火盆里。火焰突然往上一窜,照亮了他的脸。

他倒又觉得空虚起来,开始计算着几时可以收到她下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