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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院长听完佟继臣的报告说:“怨不得他的挎包里有一顶黑学生帽,帽徽是个‘美’字。挎包里还有一个本子,画着不少中国的风光。”孟院长思忖片刻又说:“松山槐多自己讲的这个故事,目前我们也只能当故事听听,也有日本兵为了生存,编出一些虚假故事的。”

松山槐多被安排住在向家一个废弃的草屋里。笨花人说的草屋并非用草搭成,这是百姓为存放农具和牲口吃的碎草的屋子。这屋里还有一盘小炕,现在成了松山槐多的病床。他在向家一住半个月,享受着和医院工作人员一样的生活待遇。每天为他换药的是有备。每次换药时,有备就把绷带解开,先用双氧水为他清洗伤口,然后把红汞纱条塞入伤口中,再重新包扎起来。开始松山槐多只观看有备的操作不说话,但几天后他的伤口不见好转,而且伤口里还化了脓。有备再换药时,松山槐多就比画着要过有备手里的器具,开始自己给自己处理伤口。他先把一条蘸着红汞的纱条塞进伤口,再把纱条从伤口另一面拽出来,两只手再捏住纱条的两端用力拉拽,鲜血立刻从伤口里流出来。松山槐多咬紧牙关,脸上却带着笑容对有备说:“要这样。”他指示有备也学着他的方法去做。有备学着松山槐多的动作为他换药,只觉得这动作未免太残忍,当他学着松山槐多的办法为他处理伤口时,觉得疼痛就成了他自己。可是,在做过几次松山式的处理后,松山槐多的伤口还真有了明显的改善:新肉正从伤口的四壁长出来,松山槐多欣喜地把新肉指给有备看,有备身上轻松了许多。

有备的轻松不仅是因为松山槐多的伤口长出了新肉,在给松山槐多换药的日子里,他还学会了用简单的日语和松山槐多交流。他管他叫槐多,他管他叫有备。槐多也学会了不少中国话,和有备相比,槐多比有备掌握的中文更多一些,因为日语里就有不少中国字。遇到两人语言不通时,就在槐多的本子上用中文写。

槐多的本子不是一般的本子,是东京美术学校的速写本。本子上不光写字,还画着许多速写画,有铅笔的也有蜡笔的。这些速写画引起了有备的极大兴趣,从前他听尹率真和取灯都说过这种写生画,今天才终于见到了什么是写生画。他翻开一页看,是兆州的古城门,他看出这就是兆州东门:土城墙上矗立着一个城门楼,门楼上有块匾。从这个门洞出去走八里,就是笨花村。在这幅铅笔画的下边写着字:支那兆州,昭和十八年六月二十日。他又翻开一页,是几棵古柏树,下面的记载是“支那兆州柏林寺古柏,昭和十八年十月五日”。再翻,是一棵大白菜,旁边写着“兆州的白菜比长野的白菜大”。再翻是一个光头的男子头像,有备看出是槐多的自画像,画得虽然潦草,也能看出那是槐多本人。有备继续翻槐多的速写本,他翻到了自己家的草垛,这是槐多刚画上去的。槐多先用铅笔画出草垛的形状,又用蜡笔在上面涂了颜色。下边的文字注明是:支那兆州笨花村草垛,昭和十九年七月余养伤于此。

槐多的速写本使有备向槐多说出了自己对美术的兴趣。前些天,当有备得知槐多是个学美术的学生时,还不愿把自己的兴趣告诉槐多。那时他想,自己是个八路军,而槐多是个日本兵,给日本兵治伤是八路军的政策;和日本兵谈画画就没有原则了。但是今天,当他翻看了槐多的速写本后,他有点要向他请教的愿望了。他对槐多说,其实他也画画,可是画什么不像什么,这是为什么。槐多说:“你画画让我看看。”他就势为有备摆了一个军用水壶,让有备在他的速写本上画。有备画了一阵,觉得和眼前的水壶还是有距离,就问槐多是为什么。槐多说:“我看出了你的问题。你画一种圆东西,先要找出它的直线。圆线没有标准,直线有标准。”槐多边说边从有备手里拿过本子,为有备做示范。他先用虚线画了一个长方形的方块,又用直线在方体里找水壶的各个圆线,然后再把这些不完整的圆线连接起来,纸上便出现了一个完整的水壶轮廓。槐多又在这个轮廓上画出了水壶的明暗,一个水壶便呈现在纸上。

槐多的作画方法使有备的眼界大开,心里一阵豁亮。接着槐多又给有备讲了比例的重要。他说,画画要先讲比例,比如一个房子前卧着一条狗,狗旁边还有一只鸡,那么这三种东西之间就产生了比例,这种比例就叫比例关系。比如一个成年人大约有七个头高,这也是个比例关系。槐多对有备说,绘画的道理还很多,我讲的都是最基本的,都属于观察能力。在美术学校学美术,就是要锻炼自己的观察能力。

有备为槐多治伤,槐多也培养着有备学习绘画的观察能力。槐多的伤腿逐渐痊愈,脸上的愁容也渐渐消失。闲暇时他常和有备一起到屋顶上画写生。有备问槐多,长野县和兆州一样不一样。槐多说,不一样。长野县有山、有水;兆州没有山,只有一条孝河,河里也没有水。有备说,你是说兆州没有长野好,是不是?槐多觉出自己的言语有失,急忙说,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长野好,兆州也好,要不然为什么我在本子上画兆州。有备说,兆州好在哪儿?槐多说,兆州和长野许多地方都相似。这里的平原就很像长野,看到它就能使我想到我的家乡。长野有条千曲川,兆州有条孝河。孝河里虽然没有水,但它们弯弯曲曲的样子实在一样。我常常看着兆州想家乡。有备说,那谁让你们非要来中国不可。槐多不说话了,可思乡的心情显然还在继续,顿了一会儿,他喃喃地说:“……是的,谁让我来中国呢?”槐多沉默了,枕着自己的手掌在屋顶躺了下来。有备也躺在槐多的旁边。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槐多叹了口气说:“有备,我给你唱一首歌吧,这是一首回家的歌。”他用日文低声唱起来,唱得婉转动情,自己还流着眼泪。

有备听槐多唱完,就问他这首歌叫什么,唱的是什么意思。槐多说,这首歌叫《小小的晚霞》,这是一首童谣,唱的是乌鸦回家的事。他吃力地用中文给有备翻译着歌词:

晚霞啊晚霞,天黑了,

山上寺庙的钟声响了,

手拉着手都回家吧,

就像乌鸦归巢一样。

孩子们回家了,

月亮出来了,

小鸟做梦的时候,

亮晶晶的星星闪耀了。

有备听完槐多的歌词,觉得天上仿佛真有亮晶晶的星星在闪耀。从前有备不知道什么叫朋友,他常听大人说:“这是我的朋友。”“来了个朋友。”“去送朋友。”他想,大人们真有朋友吗?人需要朋友吗?此时此刻,躺在屋顶上的有备想起了朋友这两个字。他问槐多:“日本人管朋友叫什么?”槐多告诉有备说:“叫道莫塔其。”说完他问有备:“你问这干什么?”有备本来要说:“我们做朋友——道莫塔其吧。”但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能这样说。槐多再好也是个日本兵,而他是个八路军。槐多这时也警惕起来,在他看来,眼前这个小孩显然已经是他的中国朋友了,可他没有自不量力,他没有把自己的心情告诉有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