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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儿楼不说话。

走动儿又问:“棉袄拆洗了没有?”

奔儿楼还是不说话。

可是走动儿已经看出奔儿楼的棉袄是没有拆洗的。黑粗布小棉袄,油渍麻花,像粘了一层浆,硬挺着,前后都撅着。走动儿决定先从奔儿楼的生活入手谈他要谈的事。走动儿说:“奔儿楼,我知道你的粮食不够吃,你的棉袄也没拆洗,咱们走吧。”走动儿冲着奔儿楼说了一个“咱们”。

奔儿楼面对走动儿,本来是要把他的愤怒贯彻到底的,刚才走动儿的刷锅洗碗甚至更激起了奔儿楼的无名火。但当走动儿说了一声“咱们”时,奔儿楼的情绪不知为什么稳定了一些,他想听听走动儿的下文。

走动儿见奔儿楼稍显安静,就说:“是这么回事,我说‘咱们’走,不是跟我走,我没有什么好跟的。咱是跟抗日走。你是个识文断字的孩子,一听就明白,现时,有骨气的青年,哪有不受抗日吸引的。咱们走吧。”

走动儿的开场白果然吸引了奔儿楼,他终于朝走动儿转过了身。在灯光下,奔儿楼第一次专注地打量起炕沿儿上的这个人。先前他的眼光从来都是忌讳和这个人的眼光相遇的。他发现走动儿正用热切的眼光等待着他的回答,那眼光里有无尽的诚恳和无尽的期待。奔儿楼想,也许他们两人之间不能这样无休止地僵下去吧?他终于没有人称地对走动儿说:“哎,你说让我跟抗日走是什么意思?”

走动儿说:“跟抗日走,就是脱产。”

奔儿楼听说脱产,决定问个究竟。他问走动儿:“我能干什么?”

走动儿说:“你能写字。”接着走动儿就把政府缺一名刻写员,他推荐了他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奔儿楼。

奔儿楼兴奋起来,他没想到走动儿是为了这事而来,一时间他忘记了眼前的走动儿是谁,只急切地问:“何时动身?”

走动儿说:“当下就走。什么也不必带,脱产干部是吃公粮、发衣服的。”

奔儿楼没有二话,把街门一锁就跟走动儿上了路。

走动儿在前奔儿楼在后,他领奔儿楼向河南岸一个叫冯村的地方走,那里住着抗日政府。在路上,走动儿本来还准备再和奔儿楼作些情感上的交流的,但奔儿楼故意落在后边和走动儿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走动儿够不着他。走动儿停下来等奔儿楼,奔儿楼就停下来看星星。走动儿开始走了,奔儿楼又走。走动儿在前头喊他,他就似答应非答应。走在前头的走动儿就想,这也不能怪奔儿楼,我是谁?不是他爹,不是他叔叔大伯。我是谁?我不过是他娘的“靠家”。笨花人管走动儿和奔儿楼娘这种相好的关系,叫俩人“靠着呢”。靠着的男女双方都可称为“靠家”。走动儿是奔儿楼娘的靠家,奔儿楼娘也是走动儿的靠家。现在走动儿在前边想到了靠家这两个字,奔儿楼在后头也想到了靠家这两个字。奔儿楼走走停停地心想,我这是跟谁走呢?跟的是我娘的靠家。哎呀呀,糊涂煞我!我快回去吧,要抗日,也不一定非跟我娘的靠家走不可。我的手艺既是已被政府认识,早晚都会派上用场。找找向文成也比跟这个靠家走强。奔儿楼想着就真不打算跟走动儿走了,他突然一转身,撒腿就往回跑。

走动儿发现奔儿楼在往回跑,便追了过来。走动儿走路、跑步都有经验,他三步两步就追上了奔儿楼。他截住奔儿楼说:“奔儿楼,你站住,你要到哪儿去?”

奔儿楼说:“回笨花,不跟你走了。”

走动儿说:“说得好好的,怎么不走了?”

奔儿楼说:“你是谁呀?”

走动儿一听,奔儿楼这是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便说:“我是谁?我也正想这件事。对于你,也许我谁也不是。可我是抗日政府的交通,专领人往该去的地方走。现时你离开我,还真叫寸步难行。你要抗日,可抗日在哪儿呀?尹县长在哪儿呀?政府在哪儿呀?谁知道?我知道。你就是回去找向文成,向文成还得找我来领你。”走动儿的话里有关心,有劝说,也有“威胁”。他是想,奔儿楼,你就真是我儿子,必要时也得给你点儿“威胁”。

走动儿的话还真在奔儿楼身上起了作用,他不跑了,在月光里重新审视起走动儿,觉得眼前这个人对于他来说,到底是有几分熟悉的。而他给他讲的道理,更没有反驳的余地。奔儿楼服输似的说:“好吧,我跟你走。”说着一转身快步超过了走动儿。

现在是奔儿楼在前,走动儿在后。奔儿楼向前扑着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一阵快走,弄得本来习惯走路的走动儿竟也走得吃力起来。转眼他们就走到了孝河边。奔儿楼踏过了一个不高的新土堆,那是他娘的坟。走动儿本来想要告诉奔儿楼,他娘就在那堆新土底下,但他没有说出来,他怕说出来,奔儿楼又会节外生枝。现在最重要的是他要把奔儿楼领上一条光明大道。他看着前边这个越走越顺当的孩子,一时间突然生出一种父亲般的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