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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袄子一席话,倒提醒了时令,他知道金贵送她毛布的事,现在这件事正好给他做小袄子的工作引出了话头。时令有些和颜悦色了,两条刷子眉一挑一挑的,一张嘴,他把小袄子叫成了甘圣心。

小袄子听见时令叫她甘圣心,心里果然一松,不觉一阵高兴。甘圣心这个大名平时没人叫她,现在时令和颜悦色叫她甘圣心,她便觉得眼前的事也许并非和她猜想的一样,没准儿还是一件好事哩。莫不是时令要动员她脱产吧?没想到她给向文成送了一次信儿,竟给她带来了如此的好运气。小袄子忍不住高兴地说:“刚才的话都怪我多心,恁俩要是动员我脱产,谁也拦不住我。《圣经》上说浪子回头还金不换哪。”时令和取灯又互相看看,时令赶紧拦住小袄子的话说:“脱产的事以后再说。我问你,你真做了一件毛布大褂?”

小袄子说:“嗯。”

“什么色的?”时令问。

“葱绿的。”小袄子说。

“沿着什么边儿?”时令问。

“藕荷色的,绦子上还有小碎点儿。”小袄子说。

“你有皮底鞋没有?”时令问。

“有一双,充服呢面的。”小袄子觉得时令的问话越问越怪,就反问道:“你问这干什么?”

时令说:“明天都穿上,头上再使点油,别俩化学卡子,卡子越鲜亮越好。”

“这是干什么?”小袄子更奇怪了。

“呆会儿我走了,让取灯递说你吧。你们再具体谈谈,她是四区青抗联的干部,专管你们的。”时令说。

时令先走了,没回自己的家,住在前街一个堡垒户家。取灯和小袄子在大西屋继续说话。取灯也愿意通过这次谈话使小袄子走上正路,动员一切抗日力量团结抗日也是青抗联的工作任务。她们面对面坐在一张课桌上,一盏油灯在头上照耀。当大西屋只剩下她们两个人时,小袄子才显出了彻底的轻松。她说:“人家时令在县里,是大人物,往你跟前一站吧怎么也是个不自在。”

取灯说:“也不必,都是一个笨花村的人。”

小袄子说:“都是一个笨花村的人,也不一样。为什么我就愿意和你说话,整天可眼气你哩。”小袄子说着,就着灯光仔细端详取灯,“看,你也长,我也长,越长越不一样。你说是不是主给定规的?山牧师说,人的一切都是主定规的。”

取灯说:“全在个人。就说你吧,为什么你一会儿一个样?就说这次日本人来笨花吧,看你帮了笨花多大忙。帮笨花忙也就是帮了抗日的忙。”

小袄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可我还要过人家的毛布哩……我还……我还淫乱。金句上说,淫乱就是罪。罪人早晚要受到惩罚。每逢山牧师一念那俩字,我就一哆嗦。”小袄子说着说着眼圈儿就有点发红。

取灯没有准备小袄子要同她谈淫乱的事,便想绕开话题。可小袄子还是就淫乱的事做着发挥,说:“我就整天觉着有魔鬼牵着我往地狱里走,我背过的片儿上画的地狱,可叫人害怕哩。”

取灯说:“也别说得那么悲悲切切,可你也不能老由着个人的性子做事了,想收都收不住。你看你跟金贵的事就不能说恰当,在村里影响着实不好。你自己也说了,你还要人家的毛布。”

小袄子说:“开始他要给我买哔叽,我说买哔叽还不如买毛布呢,哔叽比洋布也强不了多少。谁愿意净挨他糊弄。”

取灯说:“看你,还觉得占了便宜一样。”

小袄子还要和取灯大谈淫乱和赎罪,取灯又截住她的话,就把今天时令和她找小袄子的真正目的讲了出来。她对小袄子说,这也是个立功的机会。开始小袄子推托着不干,说她可没见过这阵仗,大白天找金贵放吊桥带时令过炮楼,吓死她也不敢,叫别人认出来,非崩了她不可。取灯就劝小袄子不必那么害怕,上级把任务交给她是做了全盘考虑的,也是出于对她的信任。第一,代安离笨花远,没有人认识她;第二,根据金贵的为人处世,他不会六亲不认去出卖时令和小袄子。好狗还护三邻呢。

鸡叫头遍时,小袄子终于同意下来。她回到家,睁着眼躺到天亮。

早晨,从笨花村走出了小袄子和时令。小袄子穿着葱绿毛布大褂,黑充服呢皮底鞋;头发用生发油抿得很光,鬓角两侧卡着粉红色化学卡子。她脸上施过脂粉,嘴唇鲜红,一块白纱手绢掖在毛布大褂的袖筒里。这毛布大褂细袖管,卡腰,大开气儿,下摆紧包着腿。小袄子穿起来很觉着紧巴。先前小袄子只试过,没正式穿过。现在穿上,一时还真迈不开腿。这倒引她想起那次金贵问她穿上大褂怎么走路的事。小袄子当时说:“抿着腿走呗。”现在她就使劲抿着腿在时令前头走,走得一扭一歪。时令在后边看着小袄子一扭一歪的样子,心想,看你也不是个穿大褂的材料,也只配穿抿腰裤,围着花地转。

时令在小袄子后头推辆半新不旧的“富士”自行车,他上身穿着前襟短后襟长的西式衬衫,下摆掖进裤腰带里;下身穿一条毛凡尔丁的西服裤,像是大城市来的一个文明人。

时令和小袄子一前一后出了笨花走十里,走上去代安的汽车道。时令对小袄子说:“来吧,坐在大梁上吧,我驮着你走。”这辆富士是“二六”型,不高,小袄子把身子一欠就坐上大梁,时令骗上腿骑起来。

小袄子没有被人驮过,她身后又是时令,坐在大梁上就不免扭着身子直叫劲。时令拱着小袄子的脊梁,闻着一阵阵汗味儿,一阵阵脂粉气,说:“你完全可以放松一点,不必太叫劲。”

小袄子说:“我知道了。”说着换了一个姿势,可叫劲却叫得更加厉害。弄得时令的自行车一扭一歪。时令努力扶稳车把想,叫劲就叫劲吧,反正也不是一个阵营里的人,我能把你带到代安就是万幸了。他开始跟小袄子说话,也希望小袄子坐车随和点儿。

时令叫道:“小袄子。”

“哎。”小袄子答应得很脆生。

“取灯教给你的话你都记死了?”时令问。

“记死了。”小袄子说。

“你给我背背。”时令说,“先说咱俩是什么关系?”

“你是我舅舅,我是你外甥女。”小袄子说。

“咱俩从哪儿来?”时令问。

“从石家庄。”小袄子说。

“到哪儿去?”时令问。

“到深州。”小袄子说。

“到深州干什么?”时令问。

“跟我舅舅去办货。”小袄子说。

“办什么货?”时令问。

“深州蜜桃。”小袄子说完问时令,“我说得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