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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文成说:“这就对了,少阳病就忌一味地发汗。我们的《伤寒论》上说:伤寒脉弦细,头痛发热者,属少阳。少阳不可发汗,发汗则谵语,此属胃。胃和则愈;胃不和,烦而悸。你看,可不能再发汗了,应该从治胃开始。这是中医治病声东击西的道理。我给师娘下药吧。”向文成让山牧仁取出一张纸,又用山牧仁的自来水笔,为山师娘开了药方,并嘱他要到南街仁和裕抓药。山牧仁接过药方,说这张纸不仅是药方,还是向文成留给他的纪念,他要把它好好保存。山牧仁让山师娘回卧房休息,又对向文成说:“现在我们该喝茶了,今天要按照我们北欧人的习惯度过一个下午。我们先喝茶后散步,我们还会有许多话题交谈。”向文成愉快地接受了山牧仁的邀请。

在山牧仁的客厅里,向文成转悠着看房中的陈设和墙上的宗教画,山牧仁则按照瑞典人的习惯,在餐桌上摆茶具和茶点。他从一只餐具柜里捧出一件件专门招待客人的茶具,又捧出一只小铁筒说,这是他们过印度时买的印度红茶。他说北欧人最喜欢印度红茶。他把茶叶徐徐放入一把镶银的茶壶,用开水冲上,这时才把向文成再次请回餐桌。他为向文成倒茶、加奶,还把两碟自制点心推给向文成。他一丝不苟地为向文成表演着北欧人喝茶的程序,并抱歉说,因为今天太太身体不适,不能亲自为向先生备茶,他自己备茶就潦草了许多。

不喜形式的向文成,坐在餐桌前总有些拘束不安,他时而碰翻糖缸,时而将茶勺掉在地上。山牧仁不见外地大笑着为他收拾。为了不让向文成拘谨,他只风趣地说些喝茶之道。他说在茶里加牛奶本是英国人的习惯,然而,他们在兆州没有牛奶,现在加在茶里的是羊奶,味道就差多了。

向文成没有尝过牛奶红茶的味道,便也指不出羊奶加在茶里的逊色之处。

下午茶过后,山牧仁领向文成到园子的甬路上散步。没有实践过散步的向文成,开始不知如何对付这种不紧不慢的步伐,他时而一个大步迈到山牧仁的前头,一不小心又踩到了山牧仁的脚后跟。山牧仁只不动声色地走在向文成旁边。向文成想,原来这散步并不是乱走。走了一会儿,向文成走出了门道,他和山牧仁肩并着肩,满脚落地地走到甬路尽头,一个转身再往回走,如此反复。

山牧仁一边散步,一边给向文成介绍他的菜园,说他今年种的番茄已经成熟。他知道当地人管番茄叫洋柿子,可他不了解中国人为什么不喜欢种洋柿子,他说这种东西含多种维生素,于人体大有好处。还有,兆州人也不种马铃薯,这从一开始就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许多不便。现在好了,他园子里有的是番茄和马铃薯。向文成就说,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一方人无形中也就形成了自己的生活习惯,种植习惯其实也代表了生活习惯的一个方面。说到此,向文成突然想到了父亲向喜,便对山牧仁说:“我父亲总想把外地的种植习惯引到兆州,他种过保定的灯笼红萝卜,也种过南方的菜薹,但十有八九不成功。”

向文成提到父亲向喜,又为山牧仁开了一个新话题。他说:“敢问向先生,令尊向大人的名字我早已得知,不知令尊的近况如何?那一年令尊带兵打浙江的夏超省长时,我正在杭州,尚不知向中和将军就是令尊。在一个风云多变的国家,不知向将军现在可好,中国的政局将如何发展?”

山牧仁的新话题,向文成回答起来并不难,然而面对一个外国牧师,他又感到这是一个不便展开的话题。他沉吟一阵只说:“中国的事千头万绪,相信今后你我会有深谈的时候。总而言之有一句话,人类得求进步,不能倒退。中国人是要朝着光明,决心抛弃黑暗的。我父亲已落到保定,说体面点是做寓公,其实一介平民百姓而已。我倒有另一事愿向牧师请教。”

山牧仁说:“请讲。”

向文成说:“我们村有位教徒叫西贝梅阁,对牧师传播的教义十分上心。”

山牧仁说:“西贝梅阁,对,是一位上帝的好孩子。我正准备给她施行洗礼。”

向文成说:“西贝梅阁教给我一首歌,叫《耶稣基督够我用》,我也记住了歌词。从字面上讲,我可以做到片面的理解。我想向牧师请教的是,为什么一个人心里有了主就够用了呢?够用就是对一切的满足之感吧。”

山牧仁在他的番茄架前停下脚步,一边整理着他的番茄架一边说:“向先生,这个看似平淡无奇的问题很深奥,这也是一个传教士终生为教徒讲道的难题所在。而站在我面前的又多是向先生那些淳朴的乡里乡亲。他们虔诚地捧起我分发给他们的《圣经》,却目不识丁。我要使他们心中有主,首先要解决的不是他们对《新约全书》的背诵,而是要他们在意识上的坚信。他们坚信主的存在了,我的心里就感到欣慰了。其实一个传教士的愿望是很微不足道的,仅此而已。我的成功便是他们对主的满足感,满足感便是主啊,够我用。我不知我是否回答了向先生的问题。”

向文成说:“你已经回答了。可我的问题还存在,那么主真的存在吗?”

山牧仁从菜架上摘下一个有病的番茄扔掉说:“这是信仰的根本。你想,对于一个人类社会,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主的存在于他们有意义,还是主的不存在于他们有意义?”

向文成机智地说:“你是不是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山牧仁说:“我只能按照基督教的教义回答你的问题,离题太远也是一种无中生有。面对像西贝梅阁那样天真可爱的教徒,我可以说,看见了吗,基督在天国显圣了。而面对向先生这样的智者,我只能传播信仰对于人类社会的意义。我还愿意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罪人,罪人的存在是不利于人类的文明的,于是罪人就愿意在主的面前洗清自己的罪恶。他清洗一点,自己就会离文明近一步。一个民族多了些文明,总不能说是一件坏事。不知向先生能不能接受我的解释。”

向文成说:“我想,我的收获是大于我们所谈内容的。”

太阳已西下,余晖正照耀着山牧仁的园子,把园子的蔬菜照耀得十分晶莹。有位穿紫花汗褂、长着络腮胡子的先生正摇动着一架小型抽水机为蔬菜浇水。山牧仁到他面前为向文成介绍说:“这是密斯脱黄,我的菜园全靠了他。”

黄先生停下工作和向文成握手,梅阁和中国人陈牧师也从栅栏门外走进来。山牧仁说:“欢迎西贝小姐,谢谢你为我介绍了向先生,向先生在兆州真是名不虚传。”梅阁听着山牧仁对向文成的评价,高兴得有点不知所措,她已经知道她为山牧仁请来向文成是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