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3/5页)

山牧仁说:“怎么是穷乡僻壤?你看我这里又有蔬菜又有鲜花,生活像个贵族一样。等一会儿我还要请向先生喝下午茶。”

机敏的向文成就说:“敢问牧师,喝下午茶不是英国人的习惯吗?”

山牧仁说:“在我们斯堪的那维亚半岛,也有喝下午茶的习惯。”

山牧仁和向文成说话间已走到房门前,他为向文成拉开了一扇淡蓝色的单扇门,走进门是山牧仁的客厅。客厅不大,但一切布置都有别于当地人。两个低矮的窗户上挂着洁白的窗帘,厅内也没有方桌条几,客厅当中四边不靠地只摆着一张长方形餐桌,桌上的台布洁白,几把硬木椅子将餐桌围起来——这些纤细的硬木椅子,一看便知来自异国他乡。餐桌上玻璃花瓶晶莹剔透,瓶中插着刚剪下的月季花。

山牧仁把向文成让在餐桌前坐下,从一个凉水瓶里为他斟上一杯凉开水,说:“向先生喝杯白开水吧,大暑的天气。”

向文成接过白开水说:“真没想到山牧师不仅中国话说得这么好,对中国的事情也了解得这么透彻,连中国的二十四节气也注意到了,昨天大暑刚过。”

山牧仁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习惯性地先喝一口说:“我觉得中国的二十四节气是个了不起的发现,而二十四节气在华北这一带最是准确无误。在中国南方就有不小的误差,我去过广州,立冬、小雪、大雪都过了,人们还穿着单衣,茶花还盛开着。”

向文成说:“在东三省,惊蛰的时候往往还是冰天雪地。”

山牧仁说:“说中国地大物博,一点也不夸张。”

向文成来会山牧仁之前,对他们的初次见面尚有几分猜测,猜测中还有几分紧张,他不知怎样对待和一个外国人的初次相见才算得体。现在向文成把心放了下来,他没想到和这位秃顶高鼻子的外国人谈话会是这样无拘无束。他学着山牧仁也喝了两口白开水说:还是先给太太看病吧。说着起身就要往另一个门里走。他想,这位山师娘一定也像他的许多病人一样,躺在一个什么地方,要么昏睡着,要么呻吟着。哪知,不等他迈步,这位病中的外国女人却从另一个门里走了出来。山牧仁起身上前一步拉住太太的手,引她到向文成面前。山师娘也朝向文成伸出手要和他握手,她那无拘无束的身体离向文成很近。她穿一条碎花无袖长裙,露着两条光胳膊,那紧束的腰带使她的胸脯更加高耸。她谦逊地观察向文成,脸上堆着温婉的笑容。山师娘这坦然举止,倒让向文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当他伸出手和她握手时便觉有一股热气向他扑来。再看她的脸,脸格外红。向文成判断出这是一位正发着烧的病人。他握着她的手,估计着她的温度,他想,38度或者更高。本来中医诊病是不用温度计测温度的,但向文成不然,在他的出诊包里,常放着一支温度计。虽然温度计上微小的刻度向文成看起来很是吃力,可他还是以它给病人测体温来作为诊断时的参考。

三个人在餐桌前坐定,向文成便从山师娘的体温开始询问她的病情。但山师娘的中文水平有限,她基本上听不懂向文成的问话,这时山牧仁便来充任翻译。向文成对山牧仁说:太太在发烧,我猜38度也许更高。说话间向文成就在出诊包里找温度计。这时山牧仁已经从一个什么地方也拿出了一支温度计,说:“不必再找,就用这支吧。”山牧仁把温度计夹在太太的腋下替向文成给她测体温,山师娘则安静地回答向文成的问话。向文成一边询问着她的病情,一边开始为她诊脉。原来山牧仁最好奇的莫过于中医的诊脉了,今天他终于有了向中国医生请教的机会。他等向文成腾下手来便说:“向先生,我有一个问题早就想向先生请教。”

向文成说:“请讲。”

山牧仁说:“我发现中国医生诊脉和外国大夫摸脉搏有着根本的区别。难道一个人的脉搏除了代表他的心率快慢以外,还会有别的意义吗?我看过一本中医诊断学的书,很费力气地读,还是读不懂。书上把诊脉描写得像变魔术一样,甚至说脉还有沉和浮。我借此机会很想聆听向先生的教诲。”

向文成说:“西医的摸脉和中国医学的摸脉意义是有不同。西医说脉搏的跳动只代表着心跳,我们中国医生却能从中判断出一些和病情有关的现象。比如你说的沉和浮,还有短和紧,涩和弦……这都是一些现象。当然,只凭这些现象断病,还是得不出准确的结论,要综合地看一个病人,脉象才有意义。比如太太在发热,伴有干咳、头痛、食欲不振,体温又有准确的参考,这时我们再结合她的脉象就可以得出一个比较完整的结论。中国医生把这种综合诊断归纳为四个字,便是:望、闻、问、切。这里的‘切’讲的就是切脉。现在师娘坐在我面前,我综合观察师娘的病况,应该属于少阳症,实际就是西医说的时疫。近来正值大暑,兆州一带闷热多雨,得少阳症者不乏其人。少阳症属外感。”

山牧仁听着向文成的解释,一边把向文成的话翻译给山师娘,一边在一个本子上记录着什么。向文成深入浅出、细致入微的论述使他兴奋,他说:“都说向先生的医术高超,原来向先生讲的是科学,不是玄学。从前我总以为中医的理论近似玄学。”

向文成说:“我研究着中医的诊断学,也注意着西方医学的发展。国外的医学在诊断学和药物学方面对医界有着不可忽视的贡献。当显微镜和X光都在证明着一些不容置疑的现象时,我们光用一个人的脉象来解释一切,就显得很荒唐。”

山牧仁说:“这么说,中医诊断也有一些不科学之处。”

向文成说:“何止是有,应该说还不少。比如说人的上火,难道一个血肉形成的躯体,体内也会起火吗?”

山牧仁大笑起来,他把向文成的话翻译给山师娘,山师娘一时也忘记病痛大笑起来。山牧仁大笑一阵说:“中国有一句俗话,叫做‘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现在我也胜读十年书了。”

山牧仁在中国不算短暂的日子里,还没有人用如此简明的道理向他叙述中医治病的原理。当梅阁为他推荐向文成时,其实他是有过犹豫的,他担心自己不能接受中医的诊断。后来,也许他是为了了解中医诊病的方法,才决定让梅阁去请向文成。今日一见这个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他愿意和这位其貌不扬的乡村先生交谈。

后来向文成问山牧仁,师娘曾服过什么药,他知道一个远在异国他乡的外国牧师,家里总要备些药品的。山牧仁告诉向文成,太太曾服过阿司匹林。昨天出了不少汗,可体温并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