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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传芳也从校场回来,正在院里槐树底下喝茶,听见向喜教育向文成,便冲着正房说:“喜嫂,说说喜哥,成还小哪,给孩子立的规矩太多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也别净拿孔融打比方。孔融那年代还没有火车呢,还没有电灯呢。”说话间向喜已经来到当院,接上孙传芳的话说:“馨远,小孩子家可不能像撒鹰一样没个管束。”孙传芳说:“喜哥,你看你的家乡话又带出来了,不能叫撒鹰,官话叫放风筝。我这个山东人听得懂撒鹰,人家保定人就听不懂了。要说改口音你真还不如喜嫂改得快。”向喜就说:“那保定话也不那么中听,说话带‘儿’,‘面条儿’,‘煤球儿’。”同艾说:“可比兆州话听着绵软。兆州话一句话就能撅倒八面墙。要不怎么你一喊操连当兵的都笑你。”向喜说:“笑不笑的,你手下的人能听清楚就是了。”孙传芳说:“喜哥,嫂子说得对,她是不好意思说我,我的山东话,你的兆州话,咱都得改。我当教官,张嘴说话也有人笑我。”

同艾先带向文成去厨房吃饭,孙传芳便招呼向喜坐在树阴下喝茶,说起军中的事。向喜问孙传芳说,最近有传说,军中要发双饷,不知是真是假。孙传芳说,这和南方的战局有关。武汉的局势一天比一天吃紧,南北双方都把武汉三镇当作兵家必争之地。孙传芳说,依他的判断,不久武汉必有一场恶战。旗人荫昌抵不过武昌的民军,袁宫保早晚还得出山。袁宫保一出山,咱们二镇肯定要开拔南下,南方的局势非二镇莫属。上午统制王大人来八标训话,也暗示过袁宫保就要出山了。向喜说,莫非咱这个小院住不长久了?孙传芳说,依我看,这便是军中发双饷的缘由。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自从河间会操后,二镇已经是一支举国瞩目的新军,南方的局势还少得了咱们?

两年前袁世凯的新军在河间的会操,是一次对新编陆军的大检阅,那次的会操声势浩大,新军分成南军北军,南攻北御,在河间交战。参加会战的官兵达四万六千余人。演习结束后,又举行阅兵式,许多外国使节和军事观察家也赶来观看。作为“攻方”的二镇更是出尽了风头,充分展示了袁世凯操练新军的成就。之后,袁世凯曾上书皇帝称:……此次会操非第以齐步伐、演技击、肆威容、壮观瞻而已,盖欲以饬戒备、娴战术,增长将士之实力,发扬军人之精神,熟悉于进退攻守之方,神明于操纵变化之用……

向喜和孙传芳都是因在河间会操表现出色而被提拔的。

这时同艾又在厨房招呼向喜吃饭,她还对孙传芳说:“他馨远叔也过来吃吧,成他婶子回山东老家了,护兵又做不好饭。”孙传芳说:“今天不吃了,护兵已经从东大街义春楼叫了白肉罩火烧。”同艾说:“以后他婶子不在,就别让护兵叫饭了,饭馆里的饭吃的工夫长了还上火呢。”说话之间义春楼的伙计提个食盒进了门,向喜起身往厨房走着对孙传芳说:“既是真叫了饭,你就还吃你那‘四两罩半斤’吧。”保定义春楼的白肉罩火烧最出名,四两罩半斤是火烧和肉的比例搭配——四两肉罩半斤火烧。

今天同艾没做馄饨,沙锅里煨出的鸡汤是炖萝卜用的。迎门饭桌上已摆好一盆鸡汤炖萝卜,三碗大米饭,还有一大碟春不老炒黄豆。保定四周土质肥厚,水源充沛,适合种植各种蔬菜,保定才出了像槐茂酱园这样的腌制行。这春不老也是俗话说的保定三桩宝中之一桩——保定府三桩宝:铁球、面酱、春不老。春不老是一种芥菜,菜根叫芥菜疙瘩,做腌菜里的五香疙瘩头;菜缨子就是春不老。

同艾递给向喜一把羹匙,让他尝萝卜汤的咸淡。向喜尝了尝说,不咸也不淡。还说,这灯笼红萝卜的味儿和老家的象牙萝卜就是不一样。西下关就有卖萝卜籽儿的,明年春天应该买点捎回笨花,让向桂学着种。同艾说,成他叔叔挺灵,学干什么都行。向喜轻叹了一声说,就怕不学,人没有学不成的事。向喜喝了几口汤又问文成,你长大了学点什么?文成说,做猴爬杆吧。向喜说,没出息。同艾说,让成学什么都行,就是别离家忒远了。文成问娘,远了就怎么了?向喜催促说,快吃吧,今天下午不出操,我还带你下府河摸鱼去。

府河在金庄村南,河道并不宽阔。但河水清澈见底,河里游着白条、泥鳅,也有鲤鱼擦底游过,常潜藏于水草中。闲暇时,向喜常带向文成去府河游水摸鱼,二镇的士兵也常在那儿洗澡游泳。

这天向喜带向文成来到府河边,向喜先在一片芋麻地里脱掉衣服,光着身子跑向河岸,然后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当他再次露出水面时,人已游到了河中央。他冲着尚在河岸的向文成喊:“成呀,可别往河当中走,这儿的水有一房深,比咱村东壕坑的水可深!”笨花村东有个大壕坑叫杨家壕,平时干涸,只待雨季时,全村的积水才夹带着树叶、乱草乃至猪、羊的粪便一起涌入壕中。但一池浑黄不清的雨水仍然不能阻挡笨花人下壕游泳。笨花人把游泳叫做浮水,那时大人孩子都把自己脱个精光,在壕坑里扎猛子游水,从这岸游到那岸。他们所掌握的游泳姿势叫狗刨儿,两条胳膊在前一刨一刨,双脚在后头只管扑腾。也能前进,也有速度。

向喜一面“狗刨儿”着自己在水中潜泳找鱼,又不时抬起头对正往水中走的向文成喊:“别往深处走,好好站在那儿等我。我看见条鲤鱼,大的!”说完一个猛子扎进水中。向文成受了大鲤鱼的诱惑,还是冲着河水中的向喜走过来。清凌凌的府河水齐住了向文成的膝盖;清凌凌的府河水齐过了向文成的“小鸡儿”;清凌凌的府河水没过了向文成的腰。这时他突然一个趔趄陷进一个漩涡,向文成不见了,连喊一声都没来得及。

向喜终于发现府河里少了向文成,他挣扎着向岸边游来,发疯似的在水里狗刨儿着找儿子,却不见儿子的踪影。有几位游水的二镇士兵也过来帮助打捞寻找,最后有人在下游百米开外找到了向文成。一个二镇八标一营的兵认出了眼前这个光着身子的男人是向中和向大人,就把昏迷不醒、四肢绵软的向文成平放在河岸上说,原来是向大人的公子啊。向喜顾不到自己的体面,蹲下就“窝别”向文成的胳膊和腿。有人摁住向文成的胸脯用力压,一股股清水从孩子嘴里流出来。一群裸体的大人终于把一个裸体的小孩救了过来,但从此以后,向文成就不再是从前的向文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