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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一九○二年,光绪二十八年,已改名为向中和的向喜弃农从戎。向中和还不忘给自己立个字号:向中和,字谦益。

按章程,勇丁被验中后,招兵官员还要到勇丁的原住地做些核实。若有私瞒编造出身履历者,仍将被除名。几天后笨花也来过复查向喜的官员。他们和“地方”核实过向喜的家世后,向喜便被正式注册编入新兵序列,并被通知于光绪二十八年正月十六赴县署前集中,入伍开拔。

向喜应试那天,望汉台前的主考人确是王士珍。王士珍前来招兵,一切均按招兵十三条行事。条例第三条规定:凡募足一队二百五十人,即分带来营,点名支饷。

王士珍在兆州共募得新兵五百有余,即由几名队官、哨长率领,准备先步行到元氏火车站,再由元氏乘火车经石家庄北上,至保定下车入营。这天又是向桂送向喜来县城入编,又是在望汉台前。向喜果真领得安家银子四两。他攥着银子对向桂说:“咱哥儿俩就要分手了,这些天我对你说了不少话,说过的话就不再说了,你只记下最为重要。我不能在二老跟前尽孝,也全仰仗你了。以前你年幼贪玩儿,从今日起你可真是个大人了。你肩上的担子没有千斤重,也总有七八百斤了。”

几天来向桂对哥的事只知高兴,对向喜的话有时听得见有时听不见。这时向喜的一番话才把他说得心里难受起来,他拽住袖子直擦眼泪。向喜说:“别揉眼了,按规定,以后我常有假期,我还会回来探家。我人在军营,心还在咱笨花。再说,你嫂子的身子也笨了,你就要当叔叔了。”向喜说着,看看四处无人,就把打着封的四两银子交给向桂说:“拿好了,说句不吉利的话,这便是我的卖命钱。回家后,银子不要交给咱爹,他糊涂得连自己的袜子都找不到。要交给咱娘,有花销时,要叫过你嫂,商量着花,万不可你个人做主使用。买小牲口的事,现在还不是时候,该买了,我自有安排。”向桂接过银子又四处看看,把银子揣入怀中。

向桂辞别向喜回笨花,向喜便入列听候调遣。现时的新军编制是:十二人为一棚,三棚为一排,三排为一队,三队为一营。棚有棚头,排有排长,队有队官,营为管带。新丁入列后,均由正式棚头率领。这天,入伍新丁在望汉台前排成纵队,由招兵大员王士珍亲自过目清点。向喜个子中等,被排在一排人之正中。王士珍走过来似专在向喜这棚新丁面前停住脚步。今天他身着戎装,佩带单刀,俨然一副统带模样。他站在军前朝着队伍喊话,专让向中和出列。从未接受过军事训练的向喜听到王士珍喊他的名字,慌忙从队伍里挤出来,冲着王士珍便拱手作揖。王士珍看着拱手作揖的向喜说:“现在作揖,本统领不怪你。不知者不为过。要知道,从今天起,你们就不再是兆州的乡民了,你们是朝廷的新编陆军。军人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举手投足都有规矩。”说完故意又喊向中和的名字。向喜连忙答应道:“哎。”王士珍说:“以后要说‘有’。详细的规则以后你们自会了解,可是从现在起,大家都记住,回答长官的呼唤要说‘有’。”王士珍再次喊向中和的名字,向喜回答了“有”。王士珍说:“这就对了。”他说着端详着向喜问道:“听说家中老人先前也是习武之人,也曾立志报效朝廷?”向喜说:“回大人的话,是练过武。”王士珍说:“现在你已继父志,今后应在军中做个忠勇孝悌的榜样才是。”向喜答道:“记下了。”

王士珍命向喜入列,又在队前发表训示,讲了些现今朝廷欲讲自强之道,固必首重练兵,而欲迅兵力之强,势必更革旧制。兵非患少,而患不精;兵非患弱,而患在无术。而站在他眼前的这五百号同乡,将来必是新军中的栋梁。王士珍的话虽然说得深奥,向喜大都听得明白。王士珍训示完毕,有位队官站在队前开始宣讲新军的军制。他告诉大家,从现在起新丁开始吃饷。正式入编前每人每天发小口粮大钱一百文,待正式入编为军人后,每人每天的小口粮是一百五十文,米价在内,柴价在外。到营后,正兵月饷四两五钱,正头目月饷五两五钱,有粗通文字者和头目同例……听着队官的介绍,向喜便暗自盘算起来,一百文也好,一百五十文也好,这已经是个不小的数字了。一碗豆腐脑儿才五个大钱,这一百文大钱就是二十碗豆腐脑儿了。一百五十文便是三十碗。将来他或者还可以按粗通文字者对待,每月便有五两五钱的饷银,这是多少碗豆腐脑儿啊。向喜的脑子出现一阵少有的混乱,接着一种满足感立刻涌上心头。

新丁开拔了,队官将横队变成纵队,人们便步,鱼贯向兆州西门走去。出西门跨过护城河的吊桥,有条正东正西的黄土小道直通三十里以外的元氏车站。正月未过,各村仍然残存着年节气氛,衣着新鲜的男女老少站在村口看新兵走过,看见熟人就互相打起招呼。兆州人向喜生在城东长在城东,从没有到过城西,现在来到城西,就觉得城西已经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这时从城西看山,就觉得比在城东近了许多,那两座看惯了的桃山和磨山仿佛正冲他扑面而来。其实从笨花算起,他自东向西也就走出了十里地。向喜穿着同艾为他赶做的新鞋,走在冻得坚硬的小道上,边走边看。他们下午未时出发,走到元氏时,太阳已西下。向喜看着渐渐挨近山头的太阳,感到太阳就在他眼前。

元氏是京汉线上的一个小站,在以后的日子里,向喜无数次在此等车、打尖,对这里的一砖一木甚是熟悉。可是现在,初次离家的向喜只觉得这小站一切都新鲜。这里的道路、店面、人的穿着都有别于笨花。元氏附近产煤炭,有数的几家店铺,都被一层煤灰覆盖着。先前常有自笨花来元氏拉煤炭的车辆,赶车人叙说着于元氏的见闻,把元氏车站描述得像个大商埠。在这个夕阳西下的时刻,冷清的小街上,几个当地人或是外乡人,正守着一盏电石灯在做小本生意,其中还有一个卖豆腐脑儿的。几个人正在一个小摊前吃豆腐脑儿。向喜一眼就发现这家豆腐脑儿的不地道:往豆浆里点石膏时温度不合适,豆腐脑儿不成形,摊主的调料里也没有韭菜花。

新兵打尖吃饭自有新兵的去处,就在离站台不远的一个大车店里设有兵站。兵站已经支起几口七印大锅,锅里的小米干饭正热。围着锅台,是几只正冒热气的铁桶,桶里是干萝卜片粉条汤,汤里飘着黑压压的花籽油。新兵被传知,解散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