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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家庭终于团圆了,这是最为重要的事情。三个多月来,两家人经历了一样的灾难,千难万险,都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往事不堪回首。现在,生活好不容易重新归于平静,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但都发现,生活已经不可能复原了,他们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几乎都已经伤痕累累,于是都不愿意再提过去的事,再去回忆过去的事。特别是陈可镜,他总是小心翼翼,生怕又提起山子的事让李清华伤心难过。

生活总得重新开始,该忘的就得忘掉,一个人是不能带着那么多的包袱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那该多辛苦,多累呀!按高伯的意思,本来他打算替他们小夫妻租一间屋子,让他们在新加坡先站住脚,再慢慢看要怎么发展。但陈可镜却坚持要到沙捞越去投奔他的二叔陈忠祖,他的二叔在沙捞越的古晋开饭店。他说他必须找到他的二叔,二叔已经老了,要不是因为二叔,他也不会到南洋来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高伯自然不便挽留,便给了他们夫妻一些盘缠送他们上路了。

从地理位置上讲,沙捞越位于世界第三大岛婆罗洲西北部的一个小国。它原本属于文莱苏丹管辖,文莱苏丹派有总督及亲王驻在沙捞越的古晋,处理政事。沙捞越在马来语中的意思是"把王位献给你"。十九世纪初叶,一艘英国商船途经沙捞越境内时失事,船上的水手被沙捞越人救起,并受到了优待。新加坡英殖民当局及商会因此请逗留在新加坡的英国探险家詹姆斯·布鲁克为代表,带着礼物文书赴沙捞越,向驻沙捞越的文莱亲王及总督表示谢意。詹姆斯原为东印度公司的一名职员,后辞职进行他的探险活动,到过槟城、新加坡、马尼拉、中国等地。一八三九年八月,他到达沙捞越后,向亲王与总督转达了新加坡英国总督与商会的谢意,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与殷勤的接待,他还与亲王结为挚友。在此后的两年中,布鲁克帮助亲王镇压了沙捞越人民的武装反抗。因为亲王曾在事前多次许诺,只要布鲁克帮助他平定暴乱,便将沙捞越授给他,并封为该国"拉者"(国王之意)。所以,根据这个诺言,詹姆斯·布鲁克于一八四一年九月被授为沙捞越"拉者";翌年八月,得到了文莱苏丹的正式册封。一八四六年,沙捞越宣布独立。一九六三年,马来西亚国家正式成立,沙捞越便纳入了马来西亚。

中国与沙捞越的友好已有悠久的历史,那里大多数是福建人和潮州人。那时,从新加坡到沙捞越州只有轮船可通,辞别时,李清华抱着高兰香痛哭了一场。都说南洋好,到底好在哪里?家乡却有那么多人打破头都想着漂洋过海要来南洋,这不,才来南洋多久呢,就经历了这么多苦难的事情,以后的路还怎么走?两人互相道了珍重。那情形,有点像生离死别,仿佛永远不会有再见面的那一天,弄得在场的人心里头都凄凄惶惶的,直想掉眼泪。这边告别过后,李清华又去向阿春一家作别,难免又忍不住一阵哭天抹泪,悲怆的哭声让人听了都心寒。哭过后,还得上路,还得谋生去。大家都在心里替他们着急,心里想着,他们前面要走的路到底凶险不凶险呢?只有天知道!

陈可镜和他的妻子带着满腔热忱和希望来到南洋,仿佛南洋就是他们理想中的福地和天堂。而把他们领到这个天堂门口的人,无疑就是他们至亲至爱的二叔陈忠祖。当他们赶到沙捞越时,二叔却连跟他们见上一面都来不及就撒手人寰了。宛如晴天霹雳,夫妻俩登时目瞪口呆。他们不可能想到,他们夫妻俩完全是让二叔给骗到南洋来的。这话该怎样讲呢?到了沙捞越后,他们夫妇才知道,二叔陈忠祖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死了,也就是说,陈可镜他们在接到二叔的那封信时,二叔就已经病得非常严重,快要死了。二叔一生是个鳏夫,没儿没女的,二叔让他们来,不过是想让他们为他送终,为了让他们有一天能够把他的遗骨带回大清国,如此而已,再也没有其他目的。但是,不想陈可镜他们的轮船在来南洋的途中遇上了海盗,把时间给耽搁了,二叔到底还是没能等到他们来到身边的那一刻就一命归西。二叔走时孑然一身,没有留下任何的遗产,就连他平时住的房子都是别人借给他的。所谓让他们来南洋继承他的事业和家产,实际上是二叔编造的一个美丽的谎言罢了。当他们知道了二叔让他们来南洋的真实目的后,大为震惊,觉得二叔的做法也实在太自私了。二叔不该这样骗他们的。

二叔陈忠祖所在的地方是沙捞越的首府,叫古晋,古晋(Kuching)在马来语中是"猫"的意思。据说十九世纪中叶,英国探险家詹姆斯·布鲁克来婆罗洲岛的南方小城,登岸时居民怯生生站在一边看热闹,布鲁克手指着地上,以浓重的苏格兰口音询问一位当地人说,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当地人一问三不知,这时,刚好一只猫在主人身边磨蹭,布鲁克再次以手指地时,当地人恍然有所悟,以马来语兴奋答说,古晋(猫)!英国人据此便把这里称为猫城。而实际上,这里每家每户都爱养猫,虽说猫作为宠物在东西方皆然,但爱猫的普及率之高当数古晋。猫城也即是猫的天堂,其自由与独立的性格不受限制,想呆在哪里就呆在哪里,没有人去打扰或驱赶它。

告诉陈可镜这些消息的是二叔在古晋的一个朋友,他是马来当地的伊班族人,叫阿茫。陈可镜注意到,当阿茫跟他说话时,一只漂亮的白猫就伏在他的脚尖前。阿茫是一个很喜欢跟中国人打交道的马来人。马来语是马来的国语,通常当地人都讲英语,也讲当地的一些土语。但阿茫却能讲一口流利的汉语,那一切都是跟二叔学的。阿茫告诉陈可镜,尽管他可以天天跟二叔学汉语,二叔却是一句马来土语或英语也不愿意学不愿意讲。有好几次,阿茫也问二叔为什么,二叔说,学不会,年纪大了头脑笨啦!阿茫便笑起来说,你二叔很狡猾,他是怕自己慢慢地被马来人给同化了,有一天自己也变成马来人了!

那倒是一句实话。当事情过了若干年后,有人这样描写在马来亚的华人:除了当地的水、空气和阳光外,还有一种必不可少的生存条件,那就是母语,中国人自己的语言。不管男女老少,华人们一律说一口漂亮的汉语,不但讲汉语,而且为了不断延续,还教汉语,在非汉语作主要流通语或官方语的语境中,华人们能不受环境所扰,坚持说自己的母语,确实是一种非常罕见的文化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