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第2/3页)

“但这不一样啊,依!我知道你在边疆受了很多苦,但我们的戏剧跟这不一样!你的梦里,失去墙,那是因为你害怕失去保护,而我们在梦想里消灭墙,恰恰是要消灭隔离,消灭敌意……”

“可危险就危险在这儿!丁一你听我说,恐怖就恐怖在这儿!就怕你消灭不了隔离,反倒消灭了保护!”

“不会不会,肯定不会。”

“怎么就肯定不会?”

“因为,因为我们那都是自愿的。对了,这两种‘无墙之夜’的不同就在这儿:边疆,那是强迫,而戏剧是自愿的!”

依默默着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把声音放得很轻:“你以为,自愿的,就都靠得住吗?”

“我宁愿相信。”

“姑父当年也是自愿的呀!”

丁一一惊:“依,你也相信姑父是坏人?”

依摇摇头:“但他是自愿的。他出卖的人,和出卖他的人,都是自愿的。”

“这么说,你还是认为人都是靠不住的了?”

“丁一,听我给你讲件真事:在边疆,那些人,要我爸我妈和很多像我爸我妈那样的人向领导交心,要自觉自愿地把自己真实的思想都写出来。”

“这不一样!”丁一喊着:“依,这完全是不一样的!”

“他们说:你们要相信领导,要向领导上交心,把心里那些阴暗的角落,灵魂深处的一切,尤其是那些见不得人的想法,都主动地让领导上了解。你以为我爸我妈他们怎么着?他们无比虔诚。他们完全是自觉自愿地那样去做了,以为那样就能表达他们的忠诚,就能够赢得……”

“依,我跟你说,你听我跟你说这为什么是不一样的好吗?”丁一喊着:“他们的交心是单向的,可我们是互相的!”

“你听我说完好吗,丁一?甚至,领导上,让我爸我妈他们那些人互相也要那样,要互相坦白,互相监督,互相毫无隐瞒,要把‘私’字消灭在一闪念,而消灭‘私’字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们都亮出来见见太阳。那些天真的老人们就真的相信了,就真的那样去做了,把他们最隐秘的想法都告诉给了别人……可你知道结果是什么吗?”

“我知道我知道,但这还是不一样的!依,你听我说嘛,”丁一尽量把声音放得平和些:“我们的敞开心魂是平等的,没有一个指挥者或操纵者,而你爸你妈他们是在某些人的强迫下!”

依这才止住话头,好像激涌的波涛碰到了一处寂暗的深潭,忽然跌落。

“依,现在你听明白了?”

依的目光似也随之掉进了那处深潭——深潭之下条条暗流,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交错,汇聚,分离……再流向更加不为人知的地方。

“依?”

或许是那深潭太深太暗了吧。

“依?”

或许是那暗流太久太长了吧。

“依,我知道你受过太多的苦,受过太多的欺骗,但是你不会对这个人间已经没有信心了吧?”

依的身形已经回到了故乡,但依的心魂仍不知漂泊于何处。依的嘴角微微抖动了一下——丁一说他没听清,但是我听见了:“你们的戏剧,不会助长出一个指挥者,或操纵者吗?”

唔,那个可怕的孩子!丁一你还记得吗?

丹青岛的传说

事后那丁反复问我:依肯定是那么说的吗?/我说:没错儿,她就是那么说的。/丁一说:我咋没听见?/我说:你没听见是你不愿意听见,不等于我也没听见。

及至见到秦汉,秦汉笑道:“嗯,有意思,我倒是赞成依。”

“哦?你赞成她什么?”

“说真的,”秦汉一边喝着酒一边说:“其实我很欣赏也很钦佩你们的戏剧。”

咳咳,原来秦汉什么都知道了,丁一不免尴尬。为掩尴尬,他赶忙转移话题:“我是问你赞成依的什么?”

“‘丹青岛’的事你知道吗?”秦汉问。

“什么?你说什么岛?”

“一个无名的海岛。所以叫它‘丹青岛’是因为,几年前,诗人岛和他所爱的两个女人,画家丹和画家青,一起离开了这个喧嚣的城市——照他们的话说是这个迷失的人群,到那个荒岛上去生活了。”

“是吗,”丁一瞪大了眼睛问:“真有这样的事吗?!”

“我也是听说。”

“谁?他们都是谁,很有名吗?”

“这不重要。”

“在哪儿?我是说那个荒岛?”

“这重要吗?”秦汉说:“我发现你总是对些并不重要的东西有兴趣。”

丁一瞪着俩眼愣了好一会,才又问:“你是说,那两个女人,也都爱他?”

“应该是吧。至少,我是这么听说的。怎么样你觉得,够了吗?”

“够不够的你问我干吗?我又不知道。”丁一有些敏感。

“哦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啊,要维系一个多元的爱情,那样,是不是就够了?”

“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你看啊,”秦汉顺手把桌面上的两只酒杯推到一起,“两个人,构成几个关系?一个。”然后他又推过来一只酒杯,问:“再增加一个呢?”

“怎么啦?”丁一傻呆呆地盯着那三只酒杯。

“酒杯增加一个,关系却不止增加了一个。”

丁一还是没懂。

“三个人,构成几个关系?”

“噢——我懂了,你是说那两个女人也得,相爱?”

秦汉喝一口酒,冲丁一翘翘拇指:“当然啦,再多几个也有可能。”

“那他们,我是说诗人和他的两个女人,是这样吗?”

“不这样,早晚就还是个荒岛。”

“哇——!真有这样的事吗?”丁一由衷地赞叹,由衷地感到欣慰、鼓舞。我却注意到秦汉话中有话,便又问:“你说‘再多几个也有可能’,这话啥意思?”

“既然可以多,为什么不再多些?”

“是呀,”丁一说:“为什么不可以多些、再多些呢?”

秦汉说:“你问谁?”

“当然问你呀?”

“我怎么知道?”

“萨说这话是你说的呀?你说,既然爱情是这人间最最美好的事物,照理说就该让她扩大,怎么倒是要尽量地缩小呢?”

“对,是我说的,怎么啦?你找到答案了?”

丁一瞠目,语塞,速冻般僵在那儿。

我亦不免慨叹连连:刚才我还说他丁一呢——你没听见,是因为你不愿意听见。现在看来,这逻辑还可延伸:你想听见你就能听见,你想听见什么你就能听见什么。只要你想,你就能把(秦汉的)一个疑问句,听成一种怂恿,甚至于听成一句号召。

“好吧好吧,”丁一无奈地摇摇头,“那你说,‘丹青岛’怎么了?”

“诗人和他的女人们……不不,这样说会让他们愤怒的,他们一向强调平等,所以只能说:他们仨。他们仨远避尘嚣,离开大陆,在南方一个小小的海岛上建立了他们的非凡之家,读书吟诗为乐,养蛇养蝎为生,再种些瓜菜自用。海岛上有的是荒地,种什么都行;海水中有的是小鱼小虾,以及各种浮游生物,养什么也都不是件很难的事。全蝎是味药材,蛇肉、蛇胆也都是药材,蛇皮的用处就更多了,这些东西有人来定期收购,同时给他们带来日用品。‘丹青岛’上的人们相信,活着其实并不需要那么多物质,够了才是富有。他们立志要过一种与这尘世大不相同的生活,享受朴素,享受智慧,享受爱情,就像有位大哲学家说的:‘诗意地栖居’……是呀,这不是诗吗?这才是诗。否则你说,什么是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