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第3/4页)

何公庙有大小两个斋堂,都在右偏殿关帝殿后面。孙离的客房在左偏殿观音大士殿后面,出房间去斋堂得过一个小天井。一款太湖石盆景摆在天井里,细看还颇有些野趣。又有一盆南天竺,已结了一簇簇青色小圆珠。

李知客把孙离引到小斋堂,说:“这是熊道长平常用饭的地方,也在这里招待尊贵的客人。”

小斋堂开着四扇雕花格子窗户,光线明暗恰到好处。一个红木半圆几紧靠墙摆着,几上一个细瓷花瓶,插着三支白莲,两朵将开未开,一朵已快谢了。几上有一片飘落的白莲花瓣,略略有些发皱。房间当中摆了一张长条饭桌,四围各放了宽凳子。

李知客说:“今天就只有请孙老师一个人用饭了。熊道长是应该陪的,他中午有事到城里去了,一时赶不回来,孙老师多多原谅。”

孙离巴不得一个人清清静静吃饭,连声说:“不客气,不客气。”

刚说完,门外进来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又瘦又黑,短发,宽宽的脑门。他低着眼睛,手里端着一个方盘,里面摆着三碗菜。男孩把方盘平平端着放在饭桌上,一样一样小心端出菜来摆好,低着头一声不响出去了。

孙离问李知客:“怎么庙里还有这么小的孩子?出家了的吗?拜了师吗?”

李知客说:“这小孩子可怜,就是这花梨镇上的人。他父亲自小是个混混,有一年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女人。不知道结婚没结婚,反正就生了这个儿子。他父亲是脾气不好,喝了酒就打老婆。这孩子四五岁的时候,他妈妈有回差点被打得半死,跑出去,再也没回来了。孩子大名我不知道,诨名叫江陀子,今年好像也有十四岁了。”

“十四岁了?我以为他只有十一二岁呢。”孙离说。

李知客叹了一声,说:“自小没什么吃的,个子长不高。老婆跑了,他爸爸喝酒就喝得更厉害了。他爸爸在街上摆摊子,跟城管打架,打伤了人,判了六年刑,关在里面还没出来。他爸爸坐了牢,家里只有奶奶,也管不了他。又不肯上学,还喜欢偷人家东西。他奶奶实在没办法,求我们熊道长收了他,说好不论怎么管教都可以,生死由命。”

孙离叹口气,问:“家里再没有别的亲戚吗?”

李知客说:“有是还有亲戚,谁都不管,也不敢管,都装聋作哑了。”

话没说完,江陀子又端着盘子进来了。这回送了一碗汤,一大碗米饭,一碟庙里自己做的腐乳。江陀子仍是低着眼睛,放下东西就出去了。

李知客说:“孙老师,你要小心点。江陀子野惯了,原来喜欢偷东西,挨过很多打。收他到庙里,只在厨房里帮忙,早晨也扫院子。也是个可怜的小孩子,一下子怕难得改好,你要把东西看好。”

听李知客这么说,孙离想起放在床头的手表了。他隐隐有些担心,却也不想马上回去取手表。李知客说罢,告辞出去。孙离肚子早咕咕叫了,坐下来吃中饭。一碗葱煎土鲫鱼,—碗水煮油豆腐,一碗麻油凉拌香菇,一碗丝瓜汤,孙离吃得稀里哗啦,酣畅淋漓。庙里人做的腐乳好,入口即化,有一股异香。

他本已吃饱了,却又舀了一勺饭,就着腐乳,泡了些鱼汤,三两口便扒进肚去。窗外那丛紫竹,微风中枝影摇曳。孙离想这寺庙果然是人间清福地,若是心里安静,这真是享福了。

孙离来何公庙时就想好了,此番出来除了用手机打打电话,发发短信,坚决不上微博,不上微信,也不上网络。小说写不出来就不写,发发呆也好。

他想是这么想,手机还是时时拿在手里。他的手机设置成振动模式,不时看看有没有短信或电话。喜子已回过电话了,孙离却并没有跟她提布鞋的事。李樵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来。孙离知道李樵并没有出差,不知她在忙什么。

孙离回到房间,马上去看看床头,手表还在那里。他准备午睡。房间里不用空调,也不用电扇。这季节城里还正是热的时候,何公庙的房间却很清凉。喜子夏天是必须要开空调的,她上床就不能出汗,不然就睡不着。孙离受不了空调房里的干燥,鼻子干得冒火,喷嚏不断,声震如雷,眼泪鼻涕横流。

孙离有回开喜子的玩笑,说:“你已不是一个自然人了,该流眼泪时不流眼泪,该出汗时不出汗,到底是进化了还是退化了?”

喜子听了这话却是多心,说:“是啊,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冷血动物,不懂得喜怒哀乐。是的,我觉得麻木了。”

孙离也不解释,糊涂着过去了。他喜欢出汗的感觉,他坐在家里写作,天气再热书房门窗都要敞开,热风阵阵。他打着赤膊,颈上搭条毛巾,汗从额上冒出来,从眉毛上往下滴,身上热气蒸腾。

孙离午睡起来,看看床前摆着的皮鞋,实在不想穿,只好换上塑料拖鞋。他正想着要不要请李知客托人到城里,先随便帮他买一双布鞋来穿,放在枕边的手机突然嗡嗡地振动起来。

孙离接了电话,原来是马波打来的。上大学时,孙离和马波喜欢过同一个女同学,两人最后都没追上。孙离有时跟他开玩笑,称马波为同情兄。

马波在电话里说:“大作家呀,安顿好了没有啊?条件还可以吗?我明天要到北京开会,过两日回来再来看你。有什么要求,只管跟熊道长说。”

孙离说:“很好很好,感谢老同学。这熊道长是什么样的人啊?看上去波澜不惊的,眼睛里倒显得很精明。”

马波说:“老同学啊,这熊道长还真不是个普通道士,这个人有味、有故事。等我从北京回来再跟你细讲吧。你可以把他当一个小说人物哦。”

孙离本想让马波在电话里先聊聊熊道长,听他这么说,只好先把好奇心按捺下来。两人闲聊几句,挂了电话。孙离没来由地想起,有回在酒店电梯里遇着两个和尚的对话。若闭着眼睛听,就是两个红尘中的俗人。

“这个事不是你帮忙,肯定搞不下来。”

“哪里哪里,朋友嘛!”

“真的感谢你!看你哪天有空,请你坐坐,吃个饭。”

“不客气,不客气!”

那天出了电梯,孙离就想给马波打电话,问问和尚是不是也要到宗教局跑项目。他没有打电话,只想这世上还有半寸静土吗?

孙离想喝杯黑茶,刚才忘记问李知客要茶刀了。揭开开水瓶,水是温的。他只好换上皮鞋,又把手表戴上,提着开水瓶,去厨房换一瓶开水,顺便借一把凿子把黑茶凿散。黑茶最好是煮着喝,要不也得拿滚开的水冲泡。

何公庙的厨房在左偏殿后面,宽敞明亮,也很干净。厨房里有烧煤的灶,也有液化气灶。孙离看见江陀子正蹲在地上,埋头洗着泡发的黑木耳。江陀子左手扶盆,右手伸到水里,把黑木耳捞起来,又丢下去,捞起来,又丢下去。黑木耳在清水中打转,就跟做游戏似的。江陀子低着头,孙离看不见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