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第2/4页)

熊道长引着孙离,进了左偏殿的客寮。房间一床、一桌、一椅、一柜,简单整洁。木地板的红漆磨旧了,斑斑驳驳的。桌子当窗放着,桌上有一盏新台灯,看得出是新买的。窗外栽了一丛紫竹,一股清气渗进房间里。

熊主持把拂尘搭在右手臂上,说:“孙老师,庙里就这样了,多有怠慢。你需要什么,只管跟李知客说,他会管好你的生活。你千万不要客气。”

熊道长寒暄一番,抱拳拱手,退身告辞了。李知客留在房间,想听听孙离吩咐。这李知客六十多岁,发髻灰中夹白,嘴边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眼神很慈祥。

李知客说话声音很轻:“请孙老师只管安心休养。孙老师的饭菜在高灶上单独做,有人按时送来,也可以到小斋堂去吃。想吃什么都可以做。道士在庙里是要吃斋的,但来的客人就不一样了。这里的鱼好,可以多吃吃鱼,每天早晨喊人到河边去买,很方便。”

孙离学着道士的礼,拱着手连连感谢。李知客又问清孙离中午吃什么,想在哪儿吃饭,也告辞出去了。

孙离放好行李,坐在桌前椅子上,给喜子打了电话。想了想,又给李樵发了短信,就等着吃中饭了。他早就想独自在外住一段时间。这些年,他辞职当了自由作家,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天上地下,谁都不管。

孙离刚辞职那段时间,夜里还常常做噩梦,要不就梦见上课了,突然看见教室后排有校长坐着听课,偏偏自己又没带教案,上课不知所云,说话乱七八糟。要不就梦见自己站在讲台上,突然发现没穿裤子,光着屁股站在学生面前。很奇怪的是他离开老家这么多年,时常梦见的校长仍是刘元明。

噩梦渐渐不做了,睡眠却越来越差。夜里一到睡觉时间,他就莫名的紧张。书房就在卧室隔壁,喜子喜欢在卧室里看书写文章。喜子提醒孙离睡觉往往是三部曲,先是大声嚷嚷:“我先洗漱了啊。”

孙离就会答:“好,你先洗完我来。”

孙离嘴上答应,人却不见动静。喜子洗漱完,坐到梳妆台前梳头抹脸,又在床上看一会书,然后再喊:“我先睡了啊。”

孙离又会答:“好,我就来。”

孙离人却还坐在书房里。喜子只好起身到书房去,站在他身边东拉西扯说闲话。孙离这才站起身往浴室去,洗漱完了走进卧室,却又忍不住转身出来,再到书房里展开宣纸写几张字,或画几笔画。

很多时候,他都是睁着眼睛熬到天明。他怕翻来覆去吵醒喜子,就一动不动躺着,躺得一身酸痛。夜深时,听着喜子时有时无的鼾声,孙离就会陷入一种恐怖的想象。

他想到自己写的推理小说,假设凶手为了某个目的,要把妻子杀死在卧室里,必须布置一个密室杀人现场。那么,怎样杀?怎样制造密室现场?怎样制造自己不在场证据?为什么杀妻?

孙离一步一步推想过去,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敲,仿佛自己就是凶手。他屏住呼吸,越来越紧张,两手叠在胸口前,一动不敢动。他生怕自己想得忘了形,一时恍惚爬起来,就对身边的喜子下手。

孙离同喜子早就分床睡了,但他是否失眠好像喜子都知道。他要是没有睡好觉,总觉得是对不起喜子。

上班时,喜子早早起床走了。逢上周末,孙离起床就长时间地洗澡,多用热水冲冲脸,看起来不会那么疲倦。从浴室里出来,生怕喜子看出他的失眠似的,人和目光都躲躲闪闪的。仔细想想自己,只怕是心里有病了。

孙离最近写的这个推理小说,仍是一桩密室杀人案。凶手的作案过程完美到无懈可击,毫无蛛丝马迹可寻。经验丰富的警探明知凶手是谁,却无法找到任何有说服力的证据。孙离设计警探最后采用心理攻势,抓住凶犯心理弱点,迫使凶犯心理崩溃,主动向警探自首。

孙离想,这个凶犯的善恶色彩有些暧昧,警探在破案时也时时陷入道德的两难处境,破案推理过程自是精彩,故事背后的东西更引人深思。孙离的小说非常畅销,却被某些道貌岸然的评论家指为通俗小说。

当年李樵采访他的时候,也提到这个问题,他说:“我不想解释什么是优秀的推理小说,我只想建议那些评论家们去读读迪伦马特。”

孙离虽然不满别人对他小说的质疑,自己内心却越来越怀疑他写作的意义。他感觉这个世界就像放多了沐浴露的浴缸,人坐在里面看到的只是厚厚的泡沫。他的写作就是要撇掉浴缸上面的泡沫,直抵水底真相。他研究了很多犯罪案件,原来大多数凶手犯罪的起因,都只是为了同不公平的命运抗争。

命运是什么?命运不是某种看不见的玄机,命运就是你必定遭遇的所有。这些都是不可改变的!孙离想写出一个同命运抗争的英雄,可他找不到合理的现实逻辑。如果他严格忠实于现实,他的英雄最后只能毁灭。这样的小说能给热爱他的读者带来什么?人活下去需要希望和安慰!

孙离打开行李袋,拿出换洗衣服放进柜子里。柜子里有股清凉的木头香,他闻出这是樟木的香味。他拿出自己的茶杯,过会儿自己煮煮黑茶喝。他想找李知客借把小凿子来凿黑茶,又不想出门去找他,只等他来时再说。

房间里备着的茶叶是当地的烟熏茶,孙离喝不习惯。他把手表取下来放在床头,这是喜子暑假从瑞士给他带回来的。手表花了十九万多,他有些心痛。他要是自己买表,舍不得买这么贵的。他原本穿着皮鞋,带了一双塑料拖鞋。他想换上拖鞋舒服些,又觉得不太恭敬。要是还带双布鞋来就好了,穿布鞋走在庙里会很安静。

不知李樵会来看他吗?她如果说来,就请她带一双布鞋。孙离突然心里一惊: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应该是喜子管的。孙离有好几双北京手工布鞋,穿着很是舒服。他可以让喜子送布鞋来,可他想到的却是李樵。

李樵并不知道他穿多大码的鞋,请她去买也未必买得合脚。孙离想着李樵虽觉得很亲,却又觉得她离自已其实很远。

孙离坐在房中胡思乱想,李知客敲敲门又进来了。孙离望望李知客,总觉得这人脸上罩有一层悲苦气,心里却又很静。这样的人有没有可能成为凶犯?他会因为什么而杀人呢?他为什么入道?

孙离胡乱揣摩着,听李知客说道:“孙老师,饭菜做好了。请问是送到房里吃,还是到斋堂吃?”

李知客说话时两手结了个太级印放在小腹前,等候客人的吩咐。孙离不想房间里满是油盐味,就说:“我还是到斋堂去吃吧。方便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