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3/4页)

孙离自小不喜欢红色,看到红色就会焦躁。他拿到红色封皮的结婚证,看都没有细看,就塞进了喜子的背包。她背着白色人造革包,柔软得就像真皮。小地方看不到真皮包,倒是漂亮的人造革包很多。

喜子知道孙离对颜色极度过敏,选包时总让他拿主意。孙离不喜欢太刺激的颜色,除了讨厌红色,就连光、亮、滑这些字都不喜欢,听着就牙齿发痒,像听见了刀子刮玻璃。

他俩早就搭伙过日子了,可一旦拿到结婚证,好像连屋子里的空气都变了。领结婚证那天,两人很晚才从河边回来。喜子进屋就觉得憋气,站在窗口做深呼吸。孙离站在她身后,很久才问:“我们晚上吃什么?”

他是想提醒她,该做晚饭了。喜子果然听出他的意思,回头望了望他,站着纹丝不动。孙离重重地吞了一口气,暗嘱自己:今天晚上再也不能吵架。他笑笑,挽起袖子做饭去了。刚才在河边看芦苇,看夕阳,喜子一脸的浪漫。回到家里,怎么就变了呢?

孙离吹着口哨,做了在河边就想好的那道菜:大蒜苗煎金钱蛋。他实在是饿了,端上碗就狼吞虎咽。喜子突然放下筷子,望着他说:“你别吃那么快好吗?听着你吃饭的节奏,我忍不住就要追,弄不好就噎住了。”

她真噎住了,不停地打着嗝,泪水都憋了出来。孙离说:“你傻不傻?我吃饭你追什么?走路不看你追!”

喜子说:“是啊,当初你都是挽着我的手走路,只嫌路短了,脚长了。你现在走路都不管我,老把我甩在后面!”

孙离摇摇头,不说话了。他想那个红色的本子,就像女巫手里的魔杖,把他们的生活变糟了。

孙离洗完脸,毛巾会拧得干干的,挂得整整齐齐。喜子用过的毛巾,总是水滴滴的,啪地甩在洗脸架上。孙离说:“你那做派换了我才是。”

喜子却道:“你也太大男子气了吧?我承认这是坏毛病,可为什么只允许你们男人有坏毛病呢?我要跟你一辈子的,你别老这样压着我!”

孙离说:“真是怪了,我只是说说你身上一点小毛病,你却上升到女权主义了。”

喜子冷冷地笑,说:“是吗?是吗?我说几句就是女权主义了,你们中国男人从娘肚子里出来就是大男子主义!”

听喜子这话,好像她是外国嫁过来的。真理总是朴素的:夫妻不计隔夜仇。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整整一个晚上,还用再说什么话呢?日子就这么边吵边过,白天孙离没课就关在宿舍,喜子整天守在办公室。

日子久了,两人不怎么吵了。孙离吃饭仍是很快,喜子只顾慢慢地吃,还边吃饭边看书。看她又要翻书,又要扒饭,两手忙不过来,孙离便留了个心。有天下午没课,他去河滩上,捡了一块漂亮的石头。

喜子不解,问:“这石头拿来做什么?”

孙离说:“做镇纸呀!”

喜子把石头压在书上,果然很好看。一块长条形卵石,乌黑如墨玉。喜子把玩着石头,说:“你也总算送我一件礼物了。”

孙离只道:“野人献芹,你就别嫌弃了。”

喜子幸福起来,就变得傻乎乎的,孙离说什么,她就信什么。有回喜子上街买菜,孙离让她买些牛肉,买些土豆。牛肉烧土豆,他俩都爱吃。多是孙离下厨,他的手艺好些。孙离很喜欢做菜,每天琢磨着弄东西吃。他还列了张单子,每天吃什么菜,都写在上头。那天喜子买了菜回来,孙离见土豆个儿太大了,故意逗她:“叫你买土豆,你怎么买了马铃薯呢?”

喜子将信将疑,问:“土豆不就是马铃薯吗?”

孙离很正经地说:“宝贝儿,你真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啊!那种小个儿的,溜溜儿圆的,才是土豆!这种大个儿的,像红薯的,叫马铃薯!这么大,怎么叫豆呢?你见过这么大的豆吗?”

喜子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哦!我一直以为土豆就是马铃薯呢!马铃薯能烧牛肉吗?”

孙离忍着不笑,说:“勉强试试吧。”

菜做好了,孙离先尝尝,说:“也还能吃,不过比起土豆,还是差了些味。你来试试。”

喜子夹了一个土豆丁,吹了吹,舔了舔,再送进嘴里,说:“真的比土豆味道差些。”

喜子从此知道,只买土豆,不买马铃薯,马铃薯的味道不如土豆。孙离守着这个小秘密,一直没有告诉喜子。

孙离花时间最多的是在厨房,他下厨时喜子就站在旁边看书。他们其实没有厨房,就在走廊的阳台上架锅开火。走廊顶头有个很小的阳台,伸出去的。孙离同陈意志商量着换房子,打的就是这个阳台的主意。他把藕煤炉往阳台上一放,这里就是他们家的领地了。逢上下大雨,喜子就在孙离身后撑伞,免得雨水砸进锅里。

孙离动过心思,想做一个隔断,把两间房同外头隔起来,简直就是两室一厅了。走廊收拾一下,完全可以做客厅用。从此,他们也可以像刘校长家,鞋脱在外面,进屋只穿拖鞋。刘校长住着两室一厅,有厨房和厕所。孙离这辈子肯定做不到校长,也就肯定住不了两室一厅。

他想做个隔断,灵感是从舒刚勇老师那里来的。舒刚勇是教导主任,住在另外一栋宿舍的二楼,也是最里头。舒刚勇就把两间房子隔了,周周正正的两室一厅。阳台改作厨房,走廊当作客厅,只少了间厕所。学校只有一栋两室一厅的楼,住着刘校长和几位退休的老校长。副校长都轮不上住这种房子,别说教导主任了。

可是,舒刚勇可以做隔断,孙离却做不得。他要是把隔断做了,走廊就全黑了。舒刚勇把走廊黑了,别人没有意见。原来舒刚勇那栋房子,紧挨着人民医院,隔着围墙就是太平间。谁都不愿意要这最头上的房子,舒刚勇要了。也不是舒刚勇风格高,他原本就是学医改行的,看过很多人体解剖,不怕死人。他爱人刘秋桂是个警察,也不怕死人。他要了栋头两间房子,马上就做了隔断。邻居们宁愿让走廊黑着,大白天都开着灯,也不愿意看见楼下的围墙。围墙那边只要响起鞭炮声,就知道又死人了。舒刚勇把隔断做了,外面鞭炮声不经意就听不见。

孙离失眠的毛病越来越厉害,经常通宵没有合眼。很长一段时间,孙离夜夜睡不好,就是老想着做隔断。可孙离不敢把它隔起来。隔断做不成,他就住不了两室一厅。他夜里又总禁不住幻想那两室一厅,墙上哪个地方挂幅画,哪个地方挂幅字,都想过千百回。他想日后买了电视,放在走廊改成的客厅好呢?还是放在房间里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