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4页)

他俩在河洲上坐下来,喜子把头靠在他肩上。孙离不停地朝河里丢石子,他仍在羞愧那些可耻的想法。他暗自告诫自己:一定要做个忠贞不二的男人。

“你看夕阳!”喜子突然说道。

往西边望去,太阳快要下山,倒映在河湾里,很像煮熟的鸡蛋黄。河的那边就是村庄,烟树深处,鸡鸣狗吠,隐隐可闻。孙离似乎嗅到了柴火焚烧的香味儿。望着鸡蛋黄似的夕阳,又嗅着这炊烟味儿,孙离想到了他的拿手菜,大蒜苗煎金钱蛋。鸡蛋煮熟了,切成小圆饼,煎得两面发黄,放些蒜苗和辣椒糊。他俩都喜欢这道菜,孙离想,回家就下厨做去。小时候,孙离妈妈做这道菜,喜欢放些橘叶丝进去,更加香喷喷的。城里找橘叶不方便,只好将就了。

孙离和喜子各有一个单间,原本不连在一起。孙离住在走廊最里头,喜子的房间靠着楼梯口。孙离房间对面住着陈老师,只隔着几尺宽的走廊。陈老师大名叫陈意志,教体育的,人好说话,又是个单身汉,喜子就同他换了房间。陈意志这人很好玩,他不论走到哪里,人没到响声先到。去食堂吃饭,他喜欢一路拿勺子敲着碗。去操场上体育课,他一路吹着口哨。

喜子问孙离:“陈老师挺可爱的小伙子,怎么就没有女朋友呢?”

孙离听着笑了,讲:“你们女老师更有发言权呀。”

孙离同喜子打算国庆节办婚礼。喜子很难说句幽默话,她说:“今后全国人民过国庆节,我们家就过家庆节。”

婚事办得节俭,孙离和喜子只按乡俗,各自家里做酒请客,做客的也都是自家亲戚。他们在学校只开了个茶话会,对付着就过去了。也没觉得怎么寒碜,别人都是这么办的。

很多人年岁越长,越是迷信。孙离知道这没有道理,但他也真的越来越迷信了。他这几年老想起结婚时的不祥之兆,心里疑神疑鬼。他同喜子先吵了架,再去领结婚证,分明不是好兆头。当时刚开始流行拍彩色结婚照,可孙离不想拍彩色照片。他不喜欢照相馆的化妆,画得嘴巴就像鸡屁眼。也许舍不得花那么多钱,才是孙离真实的想法,他嘴上没说出来,只说:“彩照太俗气,我们拍黑白照算了。”

孙离买回一本小书店积压的旧挂历,上头尽是玛丽莲·梦露的黑白电影剧照。他俩对着镜子,模仿玛丽莲·梦露跟克拉克·盖博,就像做游戏,很开心。谁也没看过挂历上的电影,只是从挂历介绍上知道,他们最喜欢的那张剧照,原来是电影《不合时宜的人》里头的。他俩便嘻嘻哈哈地模仿,喜子成了玛丽莲·梦露,孙离便是克拉克·盖博。

多年之后,孙离只要想起那剧照,就不舒服。当时只要稍稍长些脑子,单看这影片名字《不合时宜的人》,就不应该学那剧照去拍结婚照,不管这电影里演的是什么。他俩只是满心欢喜,谁也没往不吉利处想。喜子使劲儿模仿梦露的笑容,孙离则学着盖博忧郁迷离的眼神。

喜子说:“你学盖博学得还蛮像,眼神很叫人疼,可拍结婚照不能这样啊!”

孙离笑了起来,说:“我学他的眼神只是好玩。我担心的是没办法弄成他那发型。”

小县城里还没有摩丝,没法给头发定型。孙离的头发粗而直,一直留着平头。

有天下午,孙离独自在家写小说,突然听得敲门声。知道是喜子回来了,他故意慢慢地开门,先从门缝里逗她。他瞥见了喜子,大吃一惊。原来喜子做头发去了,她想做一个梦露出来。

喜子挤了进来,站在他面前,笑吟吟的。她不说话,等着男人夸她。孙离心想,这简直太难看了!他不好意思直说,可嘴里总得说话,便问:“多少钱?”

喜子的脸马上垮下来,说:“不拍彩照已经很节省了,做个头发还要问价钱!”

孙离知道自己问得很不得体,便说:“我只是随便问问。很漂亮,太像梦露了!”

他心里暗想,发型不好没关系,睡觉时压一压,明天起床梳梳,也许会好看些。他更喜欢喜子梳小马尾的样子,随随便便的。

第二天起床,喜子的发型果然乱了。她对着镜子坐了老半天,只说昨天把相照了就好了。她想让恢复昨天的发型,好不容易让头发往两边翘了起来,他俩才手挽着手出门。

他俩到底不好意思像电影剧照那样摆姿势,只是并排坐着咔嚓了两张。走出照相馆,孙离忐忑不安。真不知道照片效果到底如何。孙离悄悄儿瞟了一眼喜子,她的头发往两边翘着,走在街上就像开着一架飞机。

好不容易捱到取相片那天,发现结婚照居然还过得去。喜子露出笑脸,孙离也就放心了。

“拿这张放大吧!”喜子说。

万万没有想到,几天后看到放大的照片,两人都傻眼了。照片放大之后,效果完全变了。颜色黑不是黑,灰不是灰。照片里的孙离颧骨高高的,快把脸撑破了。喜子的头发出奇地夸张,真像是迎面而来的大飞机。

孙离脑子里闪过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越看越像遗像。

他不敢把这种感觉说出来,只道:“喜子,这事儿怪我。照片本来照得不错的,但照相馆放大技术不行。就算叫他们返工,估计也就这样了。这照片是挂不出来的,就不要挂了。”

喜子唉声叹气的,说:“日子近了,重照又来不及了。”

孙离故意逗喜子高兴,说:“谁说结婚非得要照相?我们不要算了。今后想照时补照得了。”

那张放大的照片便被压在了箱子底下,任它慢慢变成文物。

依着乡俗,红白喜事处处都讲兆头的。鞭炮须放得响而连贯,否则就不吉利。喜子爸爸是小学老师,不太相信牛鬼蛇神。她妈妈是个不识字的农妇,凡事按规矩办。喜子妈妈把买回来的鞭炮,放在太阳底下暴晒,生怕到时候放起来不利索。

可孙离去她家迎亲时,震耳欲聋的鞭炮突然停了下来。喜子爸爸赶快拿烟头去点,啪啪啪地响了几声,又没声息了。她妈妈惊得脸色发青,忙扯了很大一把稻草点燃了,丢到成堆的鞭炮上。鞭炮声重新暴烈地响起来,炸得灰烬和着烟雾四处飘散。喜子的鼻尖落上些稻草灰,孙离拿手去抹。一抹,新娘的鼻子反而黑了。喜子叫孙离快进屋洗脸,他猜自己的脸肯定也黑了。

恋爱是一回事,成家是另一回事。结婚最初很让人失望。恋爱中人都在吃迷魂药,一拿到那个红色结婚证,就如梦方醒了。孙离的梦也许比别人醒得更早,他刚走出婚姻登记处,就感觉身边的女人非常陌生。他简直不敢再看她第二眼,只是紧紧挽着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