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蛤蟆(第2/3页)

我蹲在灶门口烧火,能看到雨点穿过烟囱,砸在灶膛口,溅起的水滴都会跳到我的脸上。

平常下雨,家里都是不漏的,但这次漏得厉害,卧室、厨房、灶门口、堂屋心,都有漏的地方,还很严重,地上很快就是水洼连水洼了。我们用脸盆放在床上接雨,将水桶、茶缸、碗,放在地上接水。水落在这些盛器里,因为盛器的材质不一样,水滴的大小、间隔时间不一样,发出大小清浊不一的声音,交汇在一起,有点像不连贯的音乐。

后来母亲就不要我烧火了,让我负责将满溢的脸盆、水桶、茶缸、碗里的水倒掉,再放回原位。这件事充满挑战,因为屋漏严重,盛器很快就会满溢。我倒水倒得不亦乐乎,几乎没有听到父母的对话。

父亲说:“这样的天气,等天晴了要上房检查一遍了。瓦下面的毡子可能破了,如果去街上买,要费不少钱。”

母亲说:“想想以前,草房子我们也住过,也没这样漏过。幸亏是夏天,要是天气凉了冷了,下这么大的雨,可真是要愁死了。”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家里面开始烟雾弥漫。灶门口的稻草被打湿了,虽然能烧着,但冒出了更多的烟。大雨从烟囱口不停地灌进来,烟雾根本出不去,就盘旋在家中。即使秋冬季节再浓的雾也没有这样。即使父亲吐出的烟也没有这么呛人。即使打开门窗,但雨帘像一道幕墙将房子团团围住,烟雾怎么也出不去。

就这样,一家人被困在家里,置身在虚无缥缈中,不停地咳嗽。我呛出了眼泪,看不清脚下的路,而且地面已经湿了,开始打滑。我碰翻了杯子,打破了碗。母亲在一旁惊呼:“你不要把脸盆的水碰翻在床上。”“你不要撞在柱子上。”

家里的猫缩进了衣橱,只有在那里才不会淋到雨滴,美美地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

七点钟的时候,电来了。那时候,乡下白天经常断电,只有到七点左右才会来电。但电来了一会,又跳闸了。外面人声依稀,是村里的电工骂骂咧咧地去送电了。

家里又点起了煤油灯。灯火闪烁,有时听到“嗤”的一声,那是冷不丁地从屋顶渗透下一颗水滴,正好打在灯芯上。母亲赶紧将煤油灯移开,果不其然,原来煤油灯所在的位置,开始不停地有水滴跌落下来,发出“啪啪啪”的声音。

父亲在喝着酒。对于父亲来说,唯一能让他不喝酒的原因是他不想喝酒,只要他想喝酒,哪怕是现在家里没有酒了,他也会去小店里打一斤散酒回来。当然,父亲贪酒,家里也不可能断酒。

父亲担心煤油灯被滴下来的水打灭了,他就提醒母亲:“把火柴放在边上。”后来,煤油灯果然被打灭了,母亲虽然准备了火柴,但竟然也被打湿了,划了好几根火柴,都划不着。父亲摸黑喝了几口酒,因为搛菜,把菜碗碰翻在地。父亲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误,开始埋怨起母亲来。

我正在担心父亲的勃然大怒,恰好这个时候电来了。电灯的光通过窗户漫射出去,看上去雨势没有之前的大了,但还在下着。母亲收拾地上的菜。父亲又开始喝酒,他说:“这场雨算是下透了。你听,懒疱疙也都在叫了。”

外面果然传来懒疱疙“咕咕”的叫声。可能懒疱疙之前也在叫,但被大雨的声音盖住了,现在雨点小了,懒疱疙的叫声就压不住了,传了出来,很快人的耳朵里就都是了。我从来没有听到这么多懒疱疙的齐鸣,赶紧爬到了床上。母亲让我去院子里的井边打水洗脚,我也不理睬,很快睡着了。偶尔,有一两滴水落到我身上,但很轻,也不连续,所以我一点都没有反应。我睡得很熟。

在我睡得很熟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客人。那时候,父母也都睡着了。有个人摸黑进了村,惊起一连串的狗叫。那人敲父母卧室的窗户,喊着“赵家佬赵家佬”。声音不太大,想是怕打扰了周围的邻居,但又很坚持,不想轻易放弃,终于我母亲听到了。

母亲也睡得迷迷糊糊,摇醒我父亲,说:“外面是不是有人喊你名字?”父亲说:“这个湿里湿糟的深更半夜,哪里会有人来找我?你肯定是在做梦。”但母亲说:“真的有人在喊你,还在用手指弹窗子呢?”这下父亲也听到了,他一下子就酒醒了,大声问:“窗外是哪个阴缺怂头子啊?”

父亲一说话,外面又没声音了。母亲感到害怕,说:“不会是你老头子的坟被水淹了,来告诉我们信?”父亲说:“你真是瞎屄讲鬼话。老头子来,会喊我叫赵家佬?”母亲也觉得自己是疑神疑鬼,也不怕了,起来开了灯。

外面人等里面开了灯,知道人醒了,才又开口:“赵家佬啊,我是宜兴的张麻子。我来找你喝酒了。”父亲虽然心里觉得奇怪,还是打开了院门,去迎张麻子,同时让母亲赶紧炒几个鸡蛋作下酒菜。

这个时候外面雨已经停了,张麻子浑身都在滴水。他穿着雨衣,背着一个蛇皮袋。父亲问:“你这是打家劫舍啦,还背着一袋子宝贝?”

张麻子说:“什么宝贝啊,一袋子懒疱疙。我女人在月子里生了懒疱疔,只有用懒疱疙的毒液做药,才能治好。这不,我今天晚上出来捉懒疱疙,发现一路上竟然很少。一路走啊找啊,不知不觉走了几十里路,竟然到了溧阳境内,懒疱疙还只是捉到了几十只。我就想,好久没跟你赵家佬一块喝酒了,不如来你家,顺便还能多逮点懒疱疙。”

父亲说:“你来溧阳还真来对了,刚才一场大雨下得,我估计你们宜兴的蛤蟆都跑到我们溧阳来了。你赶上这场大雨没?”

张麻子说:“我晓得你们这里下了大雨。一路我就见阵头(雷)划闪(闪电)的,吓人得很,好像真是古经里说的神仙在打仗。我刚才用手电照了你们村前的河,河水都快漫出来了,像一条大蟒蛇一样,吓人得很,我都不敢在这样的河边走。”

张麻子要将蛇皮袋放在外面,父亲说:“这是给你女人看病的,怎么能放在外面呢?”张麻子要将蛇皮袋放在院子里,父亲说:“这是给你女人治病的,你花了这么多辛苦,放在院子里,如果袋子倒了懒疱疙都爬出来,怎么办?”张麻子说:“我把袋口扎紧了,就不会跑出来。”父亲说:“外面院子里都是水,还是放到家里来。”张麻子说:“懒疱疙怪恶心的,还是不要拎到家里去吧。”父亲说:“这是哪里话,你就是扛来一蛇皮袋蛇,也要放家里。再说,乡下人哪有怕懒疱疙的,天天见着打交道。我小儿子,还能将懒疱疙拿在手上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