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第4/8页)

护士嘴张一下,没有再说话。拿起空杯子,走掉了。

陆老先生阖上眼睛,很久。窗户外面有不知名的鸟的叫声,急促而婉转。听起来是有盼望的。鸟似乎在树丛里,但是树叶太茂密,什么也看不见。

转过头,发现陆先生正看着我,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他长舒了一口气,说,年轻多好。

我问,您好些了吗?

他点了头,说,这些西药,其实不很济事。有个土方子,是管用的。用陈皮泡水。可是,这些洋鬼子,哪里懂得腌陈皮。

我说,嗯,我知道,这是我们南方的方子。

是,是你们南方人教给我的。可是这人也不在了。他抬起头,我顺着他眼光看过去,看到书架上摆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个清秀的女人,衣着还是老旧的样子。

是您太太?我问。

他点点头,说,我唯一的亲人,我幼无父母,老无子女。

这话是被他微笑着说出来了。听的人却不好受。我说,上次您交给我的那些信,我复印了一份。这些还给您。他仍然挂着笑容,说,你留着吧,我也带不走。

我拿出那只信封,小心地将有些发脆的纸页取出来,展开。对陆先生说,有几张照片,时间似乎不大对。这张,应该是您去法国之前拍的吧。您看,就是这张。

照片上三个青年人。中间是我的祖父,穿着有些臃肿的黑色长袍,背着手,面目是惯常的严峻。旁边是陆先生,手里拎着一只行李箱,眼神有些散。还有一位更年轻,却也没有意气风发的样子。

背景很模糊,看不清楚,只辨得出一角黛青色的屋顶轮廓。

陆先生接过照片,扶一扶花镜,想要看得仔细些。

他的手,抖了一下。

他将照片搁在自己的膝盖上,说,时间是对的。我从法国回来过一次,最后一次回中国。

哦?我问,是回来探亲?

他犹豫了。取下了眼镜,握在手里,没有声音。许久后,轻轻地说:奔丧。

外面传来硬物点击地板的声音,渐渐清晰。大概是一根拐杖,艰难地挪动。声响由远及近,经过我们的门口,然后又慢慢地萎缩,消失在空气里头了。

其实,这张照片可以不拍,都没有心情拍。可是,如果不拍,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陆老先生又将那张照片举起。正午的光线照射进来,照片也跟着明亮起来。人的脸色,似乎也明朗了。

他说,毛果,你把那张像拿过来。

他指一指书架。我走过去,将这张照相取下来。相框是包银的,摸上去,一阵凉。

陆先生揭起膝上盖的羊毛毯,用手指卷起一角,擦了擦相框上的玻璃。擦得很轻,似乎怕弄疼了照片上的人。他的目光也变得温柔。他把照相递给我,然后说:

好好看看,她本来应当做你的祖母。

我猛然抬起头。

陆老先生正含笑看着我,表情平和,仿佛是在问我是否吃过早餐。

照片上的女人,有光洁的额头。很瘦,苍白着脸。嘴唇却很丰润,笑意藏在唇角里,人就生动起来了。

陆先生又抚摸了照片,说,也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

说起来,读书那会儿,我和你爷爷交情很深。他长我三岁,又是班长。大小事都很照顾。你爷爷面相冷,性情其实是很好的。我一个人从北京来,年纪又轻,可以说是什么都不懂得。就是想学画。

全蒙他帮带,功课才会上去,他是我的半个老师。

我说,爷爷留下的东西里,没提到过您。

你们家应该有一些署名L.C的画稿,那是我画的。

你爷爷好金石,是西泠印社的常客。虽然是青年,却很受礼遇。有些楹联酬唱的机会,他也会带上我。我也很乐得去见世面。

有一回社庆。我们去了,坐下不久,就有了年轻小姐过来,问我们哪位是毛先生。你祖父回了礼。她说,谢谢您捐的印谱,戴本孝的这一方,我是喜欢得很。我是初学,将来要多向您请教。

你祖父只点了头。我却留了心。这小姐身形单薄,谈吐却是飒爽的样子。也并没有多说话,只说是姓吴。

回来路上,又说起。你祖父就说,这吴小姐是个女才子,听她品鉴恽寿平的“问花阜”,很有见地。我就说,听说她是吴隐吴先生的亲戚,正在中央大学读国文,来杭州过暑假,也在社里帮忙打点。

后来,我们去印社就勤了些。我知道你爷爷对吴小姐有好感。可是你知道他的性情,不会说出来。而我,这时候就很受煎熬。“爱”这个东西,是不容人的。

到了夏末的时候,吴小姐找到我,递给我一封信。请我转给你祖父,并说她开学,就要回南京去了。

我走到路上,恍惚得很。看那信封上,没有别的字。只有一方印鉴,篆着“思阅”,是吴小姐的字。我终于打开信。信不很长,意思却十分明白。吴小姐明天下午三点的火车,希望你祖父去送她。她有些话要说。

最后的落款下面,又是一方鉴,辨得出是“不负金陵”四个字。

那时候的我,是比你现在还年轻。绝望之下,我在白堤上走来走去。走到最后,把信放进了衣兜里。

第二天下午,我去了火车站。告诉吴小姐,你祖父有急事来不了,托我代致问候。我到现在都记得她那一刻的眼神,突然就暗了下去,死灰一样。

以后,我就给她写信。开始,是赎罪的心。慢慢地,也就坦然了。因为她,我又去了南京。这时候,你祖父已经知道了我们的恋爱关系。也没有多话,还写了信给南京的亲戚,让我寄宿在他们家里。

后来,我们结了婚。当天晚上,我就将这件事和她说了。她也没有说话,好像原谅了我。

我们结婚第二年,我通过了公费去法国留学的考试。拿到通知书,心里踌躇得很。因为她已经有了身孕。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痛苦。我借着酒劲儿,跟你祖父说,不去法国,我会死。求你能照顾她。

第二天,我知道你祖父接受了中央大学的聘书。我清楚,那是他最不想去的地方。她已经在中央大学留校,在图书馆做管理员。

去了巴黎半年,有天夜里接到电话。我还记得,是凌晨四点。是个男人的声音,告诉我,吴思阅已经不行了。难产。

我不记得我当时的心情。大概什么心情也没有了吧。我就记得我先坐火车,在意大利的拿波里上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