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第2/8页)

我说,我觉得,他有些事情,没有跟我说。

威廉说,什么?

我说,陆老先生。我送了他一套爷爷的书。他说,当年我祖父在四川江津闭关,都在传说他在写一部书。但谁都不知道写完了没有。现在看来是没写完。我就说,那是四十年代了。他就没有再说话。

威廉。我说。

怎么?威廉把车灯打开。一只野鸭出现在光束里,仓皇地跳动了一下,飞走了。我这才发觉,天色已经暗沉下去。J住得真的挺远的。我们在路上,已经走了四十多分钟。

我说,没事了。

大胡子男人关上了音响。Take me home, now country roads(乡村之路带我回家)。声音戛然而止,没过渡地,一下子冷寂下来。威廉踩了一下油门,你是想问我爷爷的事么?

我想了想,说,我应该羡慕你,至少你爷爷一直在你身边。

本来有的忽然没了,不是更糟糕。威廉的声音有点凉。

J夫妇等在门口,说,可来了。一屋子人都在等你。

威廉没有下车,对我挥了挥手。

J很热情地走过去,邀请他也上来喝一杯。威廉把车窗摇下来,J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寒暄了几句,回转了来。

我们目送老福特倒车,拐了个弯,消失在路的尽头。J轻轻地问我,你怎么认识卢威廉的?

我看了看他,说,老朋友了。在南京就认识。

Linda说,你这个朋友,前阵子的名声不小。

J叹了口气,说,什么名声,浪荡子一个。

我站着没有动,Linda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进去吧,外头有点凉。

J送我回酒店,已经是凌晨。

或许晚上说了很多的话,这时候就都沉默着。红酒的劲儿上来了,微微地头痛,睡意也浓重起来。

那个卢威廉,真是你的朋友?

朦胧之间,我听见J的声音。我点了点头。

他说,他的处境现在应该不太好。前阵子和他姑丈打官司,被温哥华的华人媒体弄得沸沸扬扬。最后还是输掉了。

我清醒了一些,问,为了什么?

J说,为了他祖父的遗产。卢老先生泉下有知,看到子孙们这样子,真不知怎么想。他一手打理起的家业,生意最好的时候,做到Dell(戴尔)60%的主板供货商。本来卢威廉是他唯一的孙子,铁定了继承江山的。这孩子太不争气。

我说,威廉的爷爷很疼他。

他说,是,可惜养而不教。听说到头来,是给这个宝贝孙子气死的。卢威廉一直都没有结婚,跟一个有夫之妇搅和在一起。你知道,福建出来的人,还是很传统的,哪里丢得起这个人。

酒店前台有留言。我一看,是妈妈打过电话来。

就打回去。

妈妈问起和陆先生谈得怎么样。我也说不出什么。

妈妈就说,别着急,就当替爷爷看看老朋友吧。几十年前的事了,原本也不能抱什么希望。见到威廉了?

我说,嗯。

妈妈的情绪似乎好起来,说,这孩子,很多年没见了。应该长得很大了吧。胃口还那么好么,呵呵。

我突然觉得有些烦躁,我说,妈妈,他已经不是孩子了,留了一脸的大胡子。

妈妈愣一愣,轻轻说,你们在大人心里,永远都是孩子。

我和威廉认识有十年了。那时候,有人跟爸爸说,亚美中心的郁教授新收了一个研究生,加拿大人,想练口语。让他和你们家毛果做语言伙伴吧。

当我如约而至,看见中心大厅里,有个穿唐装的年轻人,坐在红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说文解字》。

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幕有些矫情。这个年轻人就是威廉。

我说,原来你是中国人。

他微笑了一下,说,No,准确地说,是华人。

我说,好吧,你在看《说文解字》。

他合上书,摊了摊手,说,其实看不大懂。不过,听说你是读中文的,怕被你瞧不起,就摆摆样子。

我一时无语,想一想还是问:那你是读什么专业的?

人类学。他说,Anthropology。

很快我发现,威廉是个好为人师的人。基于专业立场,他大概用了几个星期,跟我探讨史前尼安德特人在地球上的消亡之谜。他的中文十分流利,并且带有浓重的台湾腔。而且,是台南腔。这个并不奇怪,他的第一个中文老师是个在屏东长大的台湾女人。为了扭转这一点,我送给他一些赵本山小品的VCD,并且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一个月后,威廉的普通话已经洋溢着一股浓郁的黑土地的味道。

后来我们的交流,多与文化无涉。威廉是个电玩游戏爱好者,我于是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他实践新游戏的玩伴。偶尔也有旧游戏,比如“三国志”,可以被一厢情愿地理解为中国古典文化的精髓。有一段时间,他特别热衷于逛夫子庙,徜徉于那些人工的风雅和惆怅里头,在有些污秽的秦淮河上想象一下六朝的桨声灯影。然后买了一堆廉价的纪念品,和我炫耀他讨价还价的技术。总之,他肤浅与天真地理解中国,并且,以强大的带动力,把我从一个文化引领者的角色拖下了水。

总的说来,这是个不错的朋友。特别是他随和的脾性,凡事都是无可无不可。其他方面似乎也无从厚非,除了偶尔抽抽大麻。这一点我父母一直不知道。这太容易让一个年轻人贴上“坏孩子”的标签了。

所以,我母亲对威廉保持着很好的印象。她想当然地认为,这半年我的英文已经在这个年轻人的帮助下取得了长足的进步。

这一年中秋的时候威廉被邀请来家里吃饭。

其他的的确记不得了,只记得他吃得很多,而且几乎是风卷残云的方式。让我们这个作风略微矜持的中国知识分子家庭开了眼界。妈妈说,这孩子,还真是不认生。威廉非常有礼貌,每端上一道菜就及时地赞美,对妈妈的厨艺有近乎过誉的评价。这一点在妈妈的烹饪史上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并很博得了她的欢心。

威廉说,Aunty(阿姨),为什么你的菜可以做得这么好吃。

妈妈谦虚地说,并不是阿姨做得好吃,而是你吃惯了你妈妈做的菜。

威廉的筷子停住了,脸上的表情突然有些发僵。

在沉默的一剎那,他突然又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用请求的口气说,Aunty,你可以再为我炸一些薯条吗?

很久以后,我们才知道,威廉两岁的时候,父母在一场车祸里双双去世。他由他的祖父抚养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