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珠(第3/5页)

瑞姐赶紧打起了哈哈,说,什么不做,生意生意,和和气气。

又转过头对英珠使眼色,轻声说,妹子,到底是个畜牲,将就一下,你以为拉到这两个客容易?

英珠张了张嘴唇,还要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来。转身走了。

瑞姐关上门。这时候屋里的空气热得有些发炙。水汽在玻璃上挂不住,凝成了细流,一道道地往下淌。瑞姐拿块抹布在玻璃上擦一擦。外头清晰了,看得见影影绰绰的雪,细密地飘下来了。

我一夜没睡。

第二天清早,瑞姐急急地敲我们的门,脸上有喜色,说雪住了。

雪果然是住了。外面粉白阔大的一片,阳光照在上头,有些晃眼。

瑞姐在厅里打酥油茶,香味洋溢出来,也是暖的。她拿个军用水壶,将酥油茶装了满满一壶。又拿麻纸包了手打饼、牦牛肉和一块羊腱子,裹了几层,塞到我们包里,说山上还是冷,用得上。

装备齐整,她带着我们去找英珠。英珠就住在不远的坡上。两层的房子,不过外头看已经清寒了些,灰蒙蒙的。碎石叠成的山墙裸在外面,依墙堆了半人高的马料。

瑞姐喊了一声,英珠迎出来,身上穿了件汉人的棉罩褂。单得很,肩头的地方都脱了线。额上却有薄薄的汗,脸上的两块高原红,也更深了些。她笑笑,引我们进门去,说,就好了。

进了厅堂,扑鼻的草腥气,再就看见两匹矮马,正低着头喝水。

瑞姐就说,我们日隆一个镇子,唯独英珠把马养在了楼上。

英珠正拿了木勺在马槽里拌料,听到瑞姐的话,很不好意思似的,说,天太冷了。还都是驹娃子,屋里头暖和些。

瑞姐探一下头,说,啧啧,黑豆玉米这么多,可真舍得。这马吃的,快赶上人了。你呀,真当了自己的儿。

英珠还是笑,却没有说什么。

备鞍的时候,过来个男人。看上去年纪不很大,笑起来却很老相。英珠对我们说,这是我表弟,等会儿和我们一起上山。

我问,怎么称呼?

英珠说,都叫他贡布索却。

我嘴里重复了一下这个抑扬顿挫的名字。

男人将领口的扣子扣严了,拽一下褪色的中山装下襟,说,是说我腿脚不大好。

瑞姐轻轻跟我说,“索却”在当地话里,就是腿疾的意思。

陆卓担心地说,那你能和我们上山吗?

瑞姐赶紧说,不碍事。他呀,要是跑起来,一点都看不出,比我们还快呢。

备鞍的过程,似乎很复杂。在马背上铺了很多层。小马鱼肚,连一整张的毛毯都盖上了,显见是怕冻着。两匹马安安静静地套上了辔头,额上缀了红绿缨子。一来二去,花枝招展起来。时间久了,给银鬃上衔铁的时候,它抬抬前蹄,使劲打了个响鼻,好像有些焦躁。

这时候的银鬃,棕红的毛色发着亮。肌腱轮廓分明,倒真是一匹漂亮的马。陆卓走过去,牵了缰绳,说,嘿,就它了。谁叫我“寡人好色”。

鱼肚舔了舔我的手,舌头糙得很,热烘烘的。

从长坪村入了沟,开初都挺兴奋。雪还没化干净,马蹄踏在上头,咯吱咯吱地乱响,很有点跋涉的意境。

远山如黛,极目天舒。人也跟着心旷神怡起来。坐在马上,随着马的步伐,身体细微地颠动,适意得很。银鬃走在前面,眼见是活泼些,轻快地小跑似的。走远几步,就回过头来,望着我们。

贡布就说,它是等着弟娃呢。

鱼肚走得慢,中规中矩地,大约是身形也肥胖些,渐渐有些喘。英珠就摸摸它的头,从身边的布袋子里,掏出把豆子塞到它嘴里。它接受了安抚,也很懂事,就紧着又走了几步。头却一直低着。

英珠告诉我,这弟娃是个老实脾气,只跟着马蹄印子走。

我便明白,银鬃是必要做一个先行者了。

走了十几分钟,山势陡起来,路窄下去。因为雪又化了一些,马走得也有些打滑。这时候,我渐渐看出银鬃其实有些任性。它时不时走到路边上,够着悬崖上的青冈叶吃。虽然有贡布在旁边看管着,也让人心里不踏实。

陆卓回过头,眼神里有些紧张。

由于是跟着银鬃的蹄印,鱼肚的步伐不禁也有些乱。海拔高了,这小马呼出的气息结成了白雾。英珠从包里掏出一条棉围脖,套在鱼肚颈子上。我看到,围脖上绣了两个汉字——一个金、一个卢。

我就问英珠字的来由。

她笑一笑,说,金是我的汉姓,我汉名叫金月英。上学时候都用这个。

我问,那卢呢。

她没有答我,只是接着说,我们镇上的人,多半都有个汉名,在外头做事也方便些,除了老人们。到我们这辈,藏名叫得多的,倒是小名。

陆卓就问,贡布的小名叫什么。

贡布说,我的小名可不好听,叫个“其朱”。

英珠就“呵呵”地笑起来,“其朱”啊就是小狗的意思。藏人的讲究,小时候的名字要叫得贱些,才不会被魔鬼盯上。贡布家里不信,前几个孩子名字叫得金贵,都死了。到了他,也是落下了小儿麻痹才改成“其朱”,后来倒真是平安了,留下了这棵独苗。

我说,我们汉语里也有,有人小时候就叫“狗剩”。

英珠说,人,说到底都是一个祖宗,说的想的都一样。后来是敬的神不一样,这才都分开了。

听她这样讲,我突然觉得,曾以为寡言的英珠,其实是个很有见识的人。她娓娓说着,让人心里好像也轻松起来。

陆卓就回过头来,嘻皮笑脸地说,那我该叫个什么藏名,才衬得上?

英珠想一想,很认真地说,敢在这险沟里走,得叫个“珀贵”。在藏话里是雄鹰的意思,是真正的男子汉。

陆卓就有些得意忘形,振臂一呼:“珀贵”,同时双腿一夹,身子弹了起来。

我就看见银鬃尾巴一颤,身体过电一样。突然头一甩,抬起前蹄,长嘶一声。慌乱中陆卓抓住了它的鬃毛。

贡布一个箭步上去,捉紧了银鬃的缰绳,由着它使劲地甩头,直到平静下来。

我和英珠都有些发呆。我清楚地看到,贡布右手的虎口上,被缰绳勒了道淤紫的血口子。贡布从地上抓起一捧雪,敷在伤口上,有些不自然地笑了,一边对陆卓说,年轻人,在这山崖上头,可不能跟马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