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霞(第4/8页)

姚伯伯依然虎着脸,吸了口气,说道,小安,没有你这样求情的。这不是谁代替谁的事情,我这里不是收容所。

这句话说得很硬,一锤定音了。姚伯伯转身走回经理室,杨经理跟着进去了。

安姐有些焦急,愣了一愣,突然对我说,毛果,你去,你去跟姚总说。所有的目光投向我。我看了一眼阿霞,她依旧木着,好像个局外人。

我敲开经理室的门,会计正走出来。姚伯伯看到我,语气温和下来。我的口才原不是十分好,但终于还是把该说的话说完了,其中不乏一些恭维他以往仁政的意思。

姚伯伯摇摇头,毛毛,伯伯总归总都是个生意人。有些事情,人情是人情,原则是原则,不能混在一处了,你还懂啊?

我自然是懂的。

来接阿霞的是她父亲,就是我没见过的陈师傅。只是我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苍老。黑瘦的一个人,不是健康的黑,很晦暗的颜色,从皮肤底下渗透出来。身形是佝偻着,他本不算矮小,这样却也要抬起头来看人。脸上带着笑,是一成不变的,或者说是以不变应万变的,讨好的笑。这大概也是他在磨难中历练出来的。我突然在他身上看出了某种郑重的意味。头发是刚理过的,也许是在很便宜的理发店里理的,理得参差,却的确是刚刚理过。穿了不合身的一件中山装,很干净地发着旧。一只袖子底下,是空荡荡的。

姚伯伯很淡地和他客套了几句,他脸上堆着笑,神情却是木的。嘴里翻来覆去,都是几句,说自己命不好,养了个死女子,姚总怎么都是自家恩人。说得多了,姚伯伯倒有些尴尬,打断他的话头,说,你在老家过得还好吧。

他反倒沉默了。阿霞在他身旁拥住他,死死地扯住他那只没了手的袖子。突然她抬起头,开了口,我爸,他没回老家。

陈师傅有些嗔怒地看她。阿霞和他对视着,却突然得了胆似的,说,我爸没回老家,他在雨花台的工地帮人做工。我爸帮人做小工,一天十五块钱。

陈师傅伸出左手,巴掌重重落在阿霞的身上。他的脸羞红着,大家彼此心照,当时他让阿霞来顶工,是说自己失去了劳动能力,只有回老家去了。他是个老实人,这对他而言,是个承诺。

他在阿霞身上一下下地打,下了狠力。我们却都看到了他手上的伤口,很深,不规则的,有些还往外渗着脓,好像被腐蚀过,难以愈合了。

老陈,姚伯伯喝住他,口气和缓下来,你的手,手怎么回事?陈师傅听了,迅速地把手藏到了袖子里,嘴里很轻地说,翻石灰,石灰咬的。石灰不好,结块了,用手掰的,不打紧。

我们明白过来,工地上有些工具,他是没法使用的,他只有一只手。

他终于说,他现在依旧很难。儿子学校要交赞助费,钱不够,他只有出来做。姚总给的几万块,都还了先前给老婆治病欠下的医疗费。他千不该万不该,对姚总瞒下阿霞有病的事情。他不能再错下去,这就领阿霞走。

阿霞突然哭了出来,陈师傅又是重重地打下去,嘴里骂,死女子,又犯病了。阿霞却拗了劲地拉住他,一边哭,嘴里清清楚楚地说,爸,我没病,你别让我走,我能帮你挣钱。

陈师傅挣脱了阿霞,拎起她的行李,说,走吧,走了总归轻省了。

父女两个往外面走,阿霞突然变得很顺从,拉住父亲那只空荡荡的袖子,闷不作声地跟上。

等等。姚伯伯叫住了他们,老陈,你这带阿霞到哪去?

老陈叹了气,说带到工地上去。自己做到月底不做了,回老家去。工地上都是爷们儿,带着她不放心。让她一个病孩子在家里待着,还是不放心。

姚伯伯说,你把阿霞留下吧。我想好了,让她留在后厨帮忙吧。工资不少她的,都是熟人,好有个照应。你钱挣得差不多了,就带她回去。

看到大家用惊奇的目光看着自己,姚伯伯有些自嘲地大声笑了。我想,这个朋友爸爸是交得没有错的。

阿霞终于又留了下来。

阿霞是留下来了,却没有了先前的活泼,对谁都小心翼翼的,好像是捡回了一条命的人。规矩得有些过了,似乎总是在防范什么。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也惊醒一般。和她熟了,工友们也都能看出她精神不对的苗头,往往就是安姐把她带到餐厅后面的宿舍去。过了那一阵,也就好了。

干活时她依然很卖力,也是过了,谁都看出有了感恩的成分。别人都休息下来,她还是一遍遍地拖地,要不就是无休无止地折纸巾。有客人来了,她就很自觉地到了后厨里待着,似乎要把自己掩藏进去。

她和谁也相安无事,彼此间却疏远起来。大家没有了开她玩笑的企图。曾经自诩为她的追求者的四川师傅小李,也偃旗息鼓,和她有了相敬如宾的样子。工友们说起她,都觉得可怜,也不过如此。阿霞渐渐变成了一个有当无的人。

对于我,阿霞似乎知道我为她求过情。变得格外恭敬起来,恭敬之外就有些躲闪,似乎很生分了。

阿霞的变化这样大,却是入情入理的。她的病,是她要防范的东西。

我打了电话给我中学的一个哥们儿,学医的。我讲述了阿霞的种种,他听完后,很肯定地说,是躁狂抑郁症,轻度的,但是很典型。

我想了想,问,这种病严重么?算是……精神病?

嗯,不过如果没有激惹诱因,一般不会产生破坏和攻击性行为,基本没有什么危险性。你们这些凡人,就是把精神病人都当疯子,这是很不科学的。

我说,行了,我不是说这个,那,好治么?

那头停了停说,毛果,建议你不要多这个事。这么麻烦的小姑娘,不适合发展成为打工恋情的对象吧?

接着,他开始自说自话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好像个花痴。

我说,哥们儿,你思觉失调加妄想症到了晚期了。就把电话挂了。

不过,他说对了一样。我确实很想对阿霞好,突然间地。

阿霞身上某种东西在慢慢地凋萎,让我感到不忍。

这天黄昏的时候,有客人进来了。阿霞像应激反应一样,站起身来,迅速地把折好的纸巾收拾到竹箩里头,往后厨走过去。

她对自己的自制力,已经没有了信心。

我拦住了她。她抬起头。没有开灯,仄仄的走道里头光线暗淡。看得见的,是阿霞很大的眼睛里,有些冷漠的光。阿霞,想去看电影么?我问她。她仍旧是冷漠的。我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