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凶猛(第2/24页)

我在新学校中很长时间没找到同志,后来虽然交了几个朋友,但我发现他们处于老师的影响之下。我是惯于群威群胆的,没有盟邦,我也惧于单枪匹马地冒天下之大不韪向老师挑衅。这就如同老鼠被迫和自己的天敌——猫妥协,接受并服从猫的权威,尽管都是些名种猫,老鼠的苦闷不言而喻。

我觉得我后来的低级趣味之所以一发不可收拾,和当时的情势所迫大有联系。

我那时主要从公共汽车上人们的互相辱骂和争吵中寻找乐趣,很多精致的下流都是那时期领悟的。

当人被迫陷入和自己的志趣相冲突的庸碌无为的生活中,作为一种姿态或是一种象征,必然会借助于一种恶习,因为与之相比恹恹生病更显得消极。

我迷恋上了钥匙,从家里、街上和别的同学那里收集到了一大批各式各样的钥匙,并用坚韧的钢丝钳成了所谓的“万能钥匙”。先是合法地把自己家的各种锁一一打开,为那些钥匙锁在家里的朋友们扶危济困,后来就开始未经邀请地去开别人家锁着的门。

我喜欢用一把平平常常的钥匙经过潜心揣摩、不断测试终于打开那种机关复杂的锁。锁舌跳开“嗒”的一声,那一瞬间带给我无限欢欣,这感觉喜爱钓鱼的人很熟悉,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攻克柏林战役的苏军老战士也很熟悉。

钥匙难道不是锁的天敌吗?

从这一活动中我获得了有力的证据,足以推翻一条近似真理的民谚: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实际上,有些钥匙可以开不少的锁,如果加上耐心和灵巧甚至可以开无穷的锁——比如“万能钥匙”。

我发誓我仅仅是开锁并不是做贼。在我溜撬的短暂生涯中,我没拿过价值十元钱以上的物品,即便拿也纯粹出于喜爱并非贪婪。那时候人们都没有钱,那些现在被认为是必不可少的家用电器当时闻所未闻。

我常去光顾的学校前的那片楼区大都居住着国家机关的一般干部,家里多是公家发的木制家具,连沙发都难得一见。我印象里最阔气的一家,大概是个司长,家里有一台老式的苏联产的黑白电视机,那种木壳子的。我的确想了一下将其搬走,随即便产生了一个念头:这是犯罪啊!

我可以作证,当时除了有一些政治品质可疑的干部,贪官污吏凤毛麟角。

那些楼房从外表看都是一模一样的,五层,灰砖砌就;内部陈设也大同小异,木床、三屉桌和大衣柜、书架,新式一点的是米色油漆,老派的便是深褐色的。

上班时间,那些楼房常常整幢空无一人,我便在那些无人的住宅内游荡,在主人的床上躺躺,吃两口厨房里剩下的食物,看着房间里的陈设,想象着在这里生活的都是些什么样儿的人,满足呢还是失意。

有几次我甚至躺在陌生人家的床上睡着了,直到中午下班,楼道里响起人语和脚步声才匆匆离去。

我有把握不会被人擒住,那时人们在上班时间从不溜号,而且因为几乎不丢失什么东西,也没引起人们的警惕。

我走前有时还替过于邋遢的人家打扫一下房间,把未来得及叠的被子叠好。

我的文学想象力就是在那时得到培养的。

在这片楼区的旁边还有一片属于少数民族的回民聚居的平房,我从不去那儿。

我的故事总是在夏天开始的。夏天在我看来是个危险的季节,炎热的天气使人群比其他季节裸露得多,因此很难掩饰欲望。

那天下午,老师在课堂上讲巴黎公社的伟大意义以及梯也尔的为人。全班同学都昏昏欲睡,强撑着瞪大眼睛听老师讲课。至今我回想学生时代,最不堪回首的就是夏天下午的第一堂课,你只想睡觉他偏要喋喋不休。那些年夏天两点到三点传授的知识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可能因此错过了人生最关键的点化,以至如今精神空虚。

为了不使自己当众睡着,我在第二堂课离开了教室。

我溜出了校门,顶着烈日穿过楼群间的空地,钻进了一幢幽暗阴凉的楼内。

楼内很静,每层紧闭的房门里钟表走动的“嘀嗒”声清晰可闻。

我开了几家门走进去,发觉这些人家我光顾过,便觉索然无味。

我打开了这幢楼顶层的一家房门,走了进去。这家主人的勤谨和清洁使我很有好感。简朴的家具陈设井井有条,水泥地板擦得一尘不染光滑如镜,所有的玻璃器皿熠熠闪烁;墙壁不像大多数人家那样乌黑、灰泥剥落,而是刷了一层淡绿的油漆,这在当时是很奢侈的。墙上没有挂伟大领袖的画像,而是用镜框镶挂了一幅黑白色调的杭州丝绣风景,上面是月光下浩渺的波光粼粼的湖水,一叶小舟,舟上有一个模糊的古代服饰的人影,一侧绣有一句古诗:玉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

我很小便很赞赏人们在窘境下的从容不迫和怡然自得。

这是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我先进去的那间摆着一张大床,摞着几只樟木箱,床头还有一幅梳着五十年代发式的年轻男女的合影,显然这是男女主人的卧室。

另一间屋子虚掩着门,我推门进去,发现是少女的闺房。单人床上铺着一条金鱼戏水图案的粉色床单,床下有一双红色的塑料拖鞋,墙上斜挂着一把戴布套的琵琶,靠窗有一张桌子和一个竹书架,书架上插着一些陈旧发黄的书,这时我看到了她。

我不记得当时房内是否确有一种使人痴迷的馥郁香气,印象里是有的,她在一幅银框的有机玻璃相架内笑吟吟地望着我,香气从她那个方向的某个角落里逸放出来。她十分鲜艳,以致使我明知道那画面上没有花仍有睹视花丛的感觉。我有清楚的印象她穿的是泳装,虽然此事她后来一再否认,说她穿的只不过是条普通的花布连衣裙,而且在我得到那张照片后也证实了这一点,但我还是无法抹杀我的第一印象。为什么我会对她的肩膀、大腿及其皮肤的润泽有如此切肤的感受?难道不是只有在夏日的海滩上的阳光下才会造成如此夺目、对比鲜明、高清晰度的强烈效果?

现在想来,她当时的姿态不是很自然,颇带几分卖弄和搔首弄姿,就像那些电影小明星在画报上常干的那样。

但当时我就把这种浅薄和庸俗视为美!为最拙劣的搔首弄姿倾倒,醉心,着迷,丧魂失魄!除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最亲密的战友们,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具有逼真效果的彩色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