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3/4页)

“实话告你,我要没这么想得开,我还能活到今天?早投河上吊多少回了。”

那天,齐怀远在家听了专程跑来向她汇报的马林生学说了一遍他和儿子谈话的内容后,立刻表扬他:

“这就对了,这说明你还明智。就怕你说说,过后坚持不了几天。像你这管惯了的,突然一下什么都不管了你还不见得适应,心还一下静不下来。”

“这回我是彻底下了决心,随他去,甭管他干什么,我要再多一句嘴我都不姓我这姓。”

“有决心就好。其实你们马锐也不小了,该让他自个管管自个了,别觉得什么都那么容易。”

“可不,我也是真够了,不跟他扯那个蛋了,操了心受了累还净不落好儿——我权当是离休。”

“这样好,享受父亲待遇,大小事一概不管,捅出娄子自己负责,没人给擦屁股了。”

“你说,我这么一撒手不管,他会不会真惹出点事?”

“瞧瞧,瞧瞧你,刚说了不管,这就又不放心了,到底是当父母的,就这么贱。”

“嘿嘿……”

“他会惹出什么事你也不想想?你家马锐还不是那种从根儿上就坏的孩子,知道好歹。像咱们这双亲不全的家庭里的孩子,都懂事着哪。没了依靠,也更知道小心谨慎了。那无法无天四处闯祸的孩子哪个不是因为有个戳着仗着的?一走单不比谁都胆小?”

“但愿如此,那大家都省事了。”

“你那点小心眼儿我都知道,不好意思说你就是了。你前阵儿净嫌我们铁军带坏了你们马锐,不叫他们一起玩,其实哪的事儿啊?我们铁军要不算老实孩子就没老实的了。我都没怕你们马锐带坏我们铁军你倒怕起我们来了。”

“不提这个,不提这个,那时我不是鬼迷心窍吗?你得允许别人有糊涂的时候。”

“哼,我听人家传说你这么着,我难过了一夜,我们娘儿俩对你们爷儿俩那可真是肝胆相照,仁至义尽……”

“我寒碜,我惭愧,我无地自容,您教育了我。”

“光说说就完了?”

“小齐,我现在可是拿你当知音,咱知音和知音就别算老账了。”

“我是跟你算老账吗?我要打算跟你算老账——你欠我多了。”

齐怀远说着说着眼圈红了,低头不语,侧面看上去也挺有点招人怜爱,引人动情。

“我知道你那颗心是怎么长的……”

“行了行了,你不会抒情就别抒了。”齐怀远转过身对马林生说,“我不怨你,把别人往坏处想也是人之常情。我碰到比你恶比你损的人多了,你那两下子还真怎么不了我——无所畏惧。”

“我对你可……”

“你也别找补了。你对我怎么看,我能猜出八九不离十,你也用不着虚伪。咱们都挺大的人了,见过的不比谁少,没关系,我知道你现在对我比从前大概是不一样了。”

“我现在是把你当风尘知己。”

“行啦,你怎么说话就那么肉麻?我什么话都能听就是不爱听漂亮话。我这并不是为我。老实说,我比你过得好,也比你经得住事儿。好些搁你那儿是事儿的在我这儿都不算什么压根儿不往心里去。我这可不是追你下的套儿使的计,犯不上,有你没你我照过。我是把你当个挺可怜的朋友,希望你别太惨了,你们男的鲁劲儿是有,可要说韧劲儿真赶不上我们女的。”

齐怀远目光变得柔和了,语调也透出一种真诚的关怀,“好好安排自己的生活,我是说自己的。精神要没有寄托,你还会回到老样子的,有意无意去找别人麻烦,挑别人的刺儿。你需要个女人,即便不是我也应该在别的女人身上下下工夫。天下好女人多着呢,会有一个能让你看上的。我看过你的面相,你命里还是有个女人的。你不是一个能自己单独生活的人,需要有人做伴儿。别灰心,你不是一辈子总倒霉,你的苦已经吃到头了,你命里还有一段好日子。你是那遇难呈祥,先苦后甜的命。”

“我越来越确认了,”马林生缓缓地说,“你就是我一生在等的那个人。虽然你老了,虽然岁月无情地改变了你,使你颜面蒙尘,眼中含垢。但我越跟你接触,就越感到你身上有一种熟悉的东西,那是我在梦中在幻境中无数次勾勒过的,无数次描绘过的。现在,让我握握你的手,看那感觉是否正确,是否依然未变……”

马林生握住齐怀远那修长但已不光滑的双手,把她拉近,用眼在她的双眸深处仔细寻究。他看到的是由于过多过久地蒙受痛苦和心酸而黯淡无光的瞳孔,看到的是由于操劳和辛苦而发黄布满血丝的睫膜。这双眼睛早已失去了光彩不再明亮眼周围的皱纹密集犹如被旋涡裹绕,但他在里面依然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如同面对一尘不染的镜子。

他看到那双眼睛渐渐湿润,黑亮,像有一层水雾蒙住了镜面。他不知这水雾来自那双眼睛,只知道面前的一切都模糊了,影影绰绰。

他对这一发现悲痛欲绝。

那些天,马林生总是凝视齐怀远,看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站姿坐姿和行走徐跑以及蓦然回首。几乎是以一种绝望的心情来尽力捕捉她残存的旧貌,以求证实自己并非由于恍惚和激动再次认错了人。她改变得太厉害了,他看得越仔细就越觉得陌生,他无法区别哪些特征是她固有的哪些是生活的痕迹。他试图用回忆少女S来作比照,可少女S模糊了,退远了,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苍白影子,无论他如何努力构想,那少女的脸庞总是远远地隐于暗处没有线条和细节。连想象也逐渐贫乏、狭窄,心里想的是少女S,而脑海出现的则是更真实更鲜明的齐怀远。具有强烈现实形象的齐怀远完全取代了少女S,封闭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最不为人知的角落,使其须臾不能展翅。惯于在黑暗中翱翔的蝙蝠终于坠落下来。

他只能面对齐怀远,对那张备受摧残的脸进行徒劳的复原。

他看得愈清楚便愈感到绝望。他恨自己的视力良好,使一切昭然若揭,无可回避。于是他去眼镜店配了一副老花镜。每当和齐怀远见面时便戴上这副花镜。

从他戴上那副花镜那天起,少女S便在他眼前各处复活了,栩栩如生地走来走去,同他说话,做着各种亲昵的小动作。只要他不接触她的身体,她就总是在镜中那么年轻、光鲜、充满青春气息。

后来,他在任何时候都不肯摘下这副眼镜了。只要他戴着它,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干净、柔和,人也都显得温顺、文质彬彬,个个都像亲兄弟一样相似。在眼镜里他的家舒适宜人,儿子也不再是那么一副惹他生气的倔犟嘴脸。他看上去十分清秀,恬静得像个姑娘,就是跟他赌气时脸上的表情也依然是温柔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