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4页)

“可是,可是我真没想到您原来是这么个人。”儿子惶恐、畏惧地盯着父亲,他看上去有点不知所措。

马林生冷笑,“我是什么人?好人!实话告你,就因为当了你爸爸,我才这么越活越不实在。你把我坑苦了,小子。从你记事那天起,我就没过一天像样儿的日子,没一天不勒着自己的,生怕给你留个坏印象。我哪儿是为自个活着的呀?我净尽责任了。你没想到我是这么个人,那是我把自个扭曲了!你大概都没想到我是个人吧……”

马林生乜视着儿子,儿子承受不住他的目光,低下头。马林生白他一眼,悻悻一笑。

“是啊,我在你眼里算什么呀?不过是一个父亲,一个符号。饿了渴了向我伸手,有麻烦有困难我就得替你解决,不管什么问题我都得有求必应。我既是你的宝葫芦又是你的万能钥匙还得宽仁体贴毫无怨言,否则就是禽兽不如,丧失人伦,法律也得制裁!”

“爸爸……”

“别他妈叫我爸爸,我烦了!我腻了!我累了!”

“你太颓废了,爸爸。”

“我没法不颓废,换你你受得了吗?我活得也太惨点了,想干什么没一件能得心应手地去干的,工夫全搭你身上了。我也是自找,我生你干吗!给自个树敌呢?”

“爸,您这话说得可有点出圈儿。其实当儿子也没您说得那么轻松,苦衷也多着哪,有一弊必有一利,您当爸爸不也当出不少的乐趣?我可以给您举例……”

“少说便宜话儿,现在叫我看,是弊大于利!你到我这位置坐几天试试,你给我当爸,我当你儿子,我玩几天……”

“您这话可越说越不像话了……”

“本来嘛,我这是实事求是,你也含糊了吧?”

“我不是含糊,是没这道理……”

“我保证服你管,绝不跟你顶嘴,我让你瞧瞧我这儿子是怎么当的,保准是个好儿子。”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您这不是让我没法做人吗?您要骂我,您就直接的,甭绕这么大弯儿。”马锐急出一头汗。

马林生瞅着他笑,“完了吧,知道这差使不好干?咱任人唯贤呀。”

“爸,您就别恶心我了。我知道您心里不好受,有苦说不出,可您再怎么不好受,也别这样要我好瞧的,我从今后听您话不就完了?”

“晚喽,儿子。不管你接不接任,我是决意引退,挂印而去,没人干,咱就让这职位空缺。”

“爸……”

“叫大爷也来不及了。我决心已定,谁也甭劝我。我怎么不知道舒舒坦坦的非给自己找罪受?非招人讨厌?我不会享受?不信你看着,我折腾起来比你会——玩过!”

“爸,您是逗我玩呢吧?”

“哼,你就等着瞧吧,我还说到做到,食言就让我变个大胖子。”

马林生撇下目瞪口呆的儿子,甩着两手轻松得意地扬长而去。

马林生醉酒头疼那几天,齐怀远来看过他,一见面就说:“是为孩子闹的吧?”

当场就令马林生有些感动,这女人竟是个明白人呢。从上次在齐家窗根儿被齐怀远薅住,经过那次交谈,马林生心中就暗自开始对齐怀远刮目相看。这次病倒在床上,别人都认为他不知自重饮酒过量纯属自讨苦吃,唯有齐怀远上来一句话便说中了他的心事,自此愈发敬重。每日在床上躺着就盼着齐怀远来说话儿解闷儿,有时齐怀远隔天不来还打发马锐去唤盼星星盼月亮似的。那齐怀远也真是不辜负马林生,谈起孩子,句句都说到马林生的心坎儿上,她一个女人拉扯孩子,当然是比谁体会都深。

“你说这孩子,你就算是父母身上的一块肉,可掉下来,就自个去活了,毕竟跟长在身上不一样了,你跟他生得起气吗?”

这一句话,差点没把马林生眼泪说掉下来,只在枕头上连连点头,“可不是,可不是……”

“你呢,老马,看着挺混的,可对孩子也是个痴心的——跟我过去一样。哪个父母又不是这样儿?”

“是啊,心说了,对谁不好对自个孩子还能不好点吗?”

“都这么想,这也正是人性——使然,越没良心的人这股劲儿就越足,就说我原来那口子,也是单位一霸,跟谁都没好脸,跟我就更甭说了,唯独对这孩子,想起来就哭,要不怎么离婚时我非掐他这心尖子呢?”

“都一样,我们原来那口子可不也是这么回事。”

“可话又说回来了,你对他一百个好,他未准能念你一个好儿,稍有差池,他恨你恨得牙痒痒的。”

“这也是。”

“没错!你能指着孩子有良心?咱们都是当过子女的,咱们清楚啊,看看咱们自己对老人那态度,咱们也就别傻了。我就算孝顺的了,没冻着饿着我妈,可我妈临去世那几年见了我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可不,我爸那么一条硬汉,也是当了几年三孙子才咽的气。”

“逃不过啊逃不过!过去总觉着自个例外,别人赶上的自个就能幸免,可冷眼瞧瞧,没准下场还不如人家呢。报应得更快。这孩子还没长大就不听话了。规律啊,劫数哪,生活的大转盘啊,有一个算一个!”

马林生在枕头上呜呜咽咽哭起来,顺耳流下来的眼泪洇湿了一片,“我也真是不敢再抱幻想了,什么心机也费了……命运啊,你怎么这么残酷!”

齐怀远目光灼灼地看着马林生,“不信命不成,不认命不成。”

“我信了,认了。”马林生连连说,“我不再逆潮流而动了。”

“你不认也不成,何苦到死才明白?既然命定如此,不如及早脱身。他小时候,尚未成人,处处都要依靠你,你尽了养育之责也就够了。至于将来,他成龙成犬自有他自己的机缘。说到底,他是他,你是你,跟个外人也差不多——明白这点也就能坦然自若了,也就没有那么多烦恼了。”

“你这意思就是只管耕耘,不问收获?”

“差不离儿吧。他要有良心呢,等你老得不能动了,能常来看看你,说几句闲话,是个寂寞中的念想,垂死前的盼慰。他要没良心呢,权当没养过这么个王八东西。反正他迟早也难逃这个劫数,有人替你解恨。一点想法都没有,你才活得自在,这也算心底无私天地宽吧。”

马林生在枕上沉思。

“好好养着吧,别想那么多。”齐怀远站起来说,“自个先得活好,才能谈及其他。你是个聪明人,会明白这道理,你没对不起过谁,从来没有!你是问心无愧的。咱不充人家的眼前花儿,让别人多对自个负点责吧,得福得祸也怨不着旁人。”

“哎,哎,以后您常来开导开导我,省得我钻在套儿里退不出身——没想到您看着平平凡凡一个人,心里比谁都透亮,还真想得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