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5页)

那时他还很健壮,妻子也风韵犹存,他们还在一起生活。那时他们的矛盾已经白热化,每天不是互不理睬就是互相辱骂,除非互不理睬否则便是吵骂。他们甚至不能互相对视一眼,一旦目光相遇脸上的表情便迅即变化,由反感至轻蔑至恼恨至深深的憎恶最后终于睚眦欲裂。妻子给他留下的印象,永远是一副生气的模样。她最后的一点光鲜之色都在日复一日的争吵中迅速凋谢殆尽。由于总是处于激愤和不屑中,她鼻翼两侧深深刻下了两道永久性的虎须般的皱纹,这使她的脸衰老又残忍,甚至连笑都带着刻毒——他大概也是在那段时间步入中年的。他想不起那时马锐的神态,不管如何努力回想,那充满恶毒气氛的场景中似乎永远没有儿子的身影,只有他和妻子两个疯狂的人在互相啮咬。儿子一定是躲在了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诸如门后屋外,他会因无法忍受又不得不忍受而饮泣吗?由于儿子的不在场他无从揣摩他的感受。他会记住当时他所听到的一切吗?也许他在他们视野之外的某个隐蔽的角度自始至终都在目睹……

那时他堪称风华正茂,自我感觉相当好,妻子也正是成熟动人、注重修饰的年龄,他们俩常常被邻居街坊称赞为天造地设的一对儿。那时他们还算和睦,虽有小龃龉但都适可而止,尤其是当着外人,他们都小心翼翼地注意给对方留面子。那时他们偶有争吵也都是彬彬有礼地讲理并非指责,即使一方过于唠叨或小题大做,另一方也能毫不别扭地容忍、接受。那时马锐还很小,刚刚戴上红领巾,母亲在修饰自己的同时也总把他打扮得干干净净。那时他们三个人是一个整体,同行同止,无论吃饭、聊天、看电视,总是聚集在同一个场景中,即便某人临时出画,声音也总是传过来,继续参与着在场的其余二人的共同话题。妻子的神态相当平和,就是在抱怨某事也纹丝不改如同她光滑无皱的脸,而且她愈是对某事格外不满神情语调愈是委婉甚而至于在平和之上更加入一点体贴,一丝微笑,一种颇含鼓励的敦促。马林生清晰地记得儿子每当此时的样子,如果母亲的批评是针对他,他或是置若罔闻,或是强词夺理,但最后往往是故作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母亲的建议;如果抱怨的矛头是对着父亲,那他便笑嘻嘻地完全以一种观战的态度左瞅一眼母亲,右瞧一眼父亲,有时还帮拙于辩解的父亲找两条可以应付的理由——父亲的表现几乎与儿子毫无二致……

那时他头发蓬乱、骨骼粗大肚子上没有一点脂肪,上了年纪的人见了他都要叫他一声“小伙子”。而妻子则完全像个姑娘,脸上永远布满无法消退的红晕如同刚经过剧烈奔跑或是因为某件事某句话的害羞,尽管刚生完孩子,但身材依然苗条,以致每个人得知她已做了母亲的时候都要大吃一惊。那时他们相当恩爱,其炽热犹如初恋。那时他们连一眼也不愿落到别处,像涂了强力胶水一样两个人的目光紧紧黏在一起,分开都要付出巨大的、撕心裂肺般的毅力,都要忍受剧烈的揭皮去肉般的疼痛。他们无时无刻、没日没夜地都在渴望触摸对方,仅仅握一下对方的手,或用嘴唇轻触鬓发,都会使他们热血沸腾几至站立不稳。语言对他们已失去了重要的意义,他们都像是通了灵似的仅仅一个微笑一个乜视都能破译出无穷无尽的含义和信息……那时马锐还在蹒跚学步;那时他的头和身体比例只有五分之一,是个水果般的孩子,脸蛋像只苹果,眼睛像两颗黑葡萄,嘴唇红得既像樱桃又如草莓;那时他还在咿呀学语,喝水要用奶瓶,睡觉嘴里也要含着个奶嘴儿;那时他夜夜尿床,白天也要人把着吹着哨儿才能把尿尿进尿盆……

那时他吃的一切食物都要搅到糊状,榨成浆汁。

那时他手小得只能握住带柄的摇铃,常常为了抱住玩具熊失去重心扑倒在地。

那时他只能扶着小床的栏杆才能站稳,还不能分辨物体的颜色,格外喜欢凝视色彩鲜艳、飘飘荡荡的气球。

那时他连坐都坐不稳,要四周堆满枕头才能煞有介事地环顾左右,目力所及之处皆为新鲜有趣、闻所未闻的东西。

那时他连翻身都没有力量,一觉醒来只能安静地仰视,目光如豆,稍有不耐烦便哇哇啼哭。

那时他终日酣睡,像只小猫一样闭着眼睛,脖颈柔软连头也抬不起来,抱在手里娇嫩得似乎稍不留神就会弄坏了连指头都不敢动一动——那时他就是一团粉红的肉……

犹如一颗湿淋淋的头突然从海里冒出来,一件已在生活的激流中被冲刷得无影无踪的往事异常清晰地出现在马林生的脑海中,就像发生在昨天。

一群人围着一个摇篮喜形于色地边看边议论,虽然他不能逐一辨认这些人都是谁,但他清楚地知道都是他的亲属和关系密切的朋友。摇篮里躺着个裹着襁褓的婴儿,他的眉眼虽与现在的马锐迥然不同,但马林生明白这是他的儿子。他在人群中找不到自己的身影,但他又确在观看这个婴儿,他的视野几乎不受限制不受屏蔽犹如天使翱翔在人间天上。他甚至嗅到了当时屋内的真实的奶味和尿臊味儿以及周围男女身上的毛线味、香水味儿。屋内熊熊燃烧的火炉散发着温暖,他裸露的皮肤有一种舔吮般的惬意。这烘及全身的惬意使他愈来愈放松,愈来愈欣快,愈来愈恍惚……周围的一切:景、物、人以及嘁嘁喳喳的议论都渐渐远退、模糊、低细,而摇篮里的婴儿则被拉近、放大、突然成为他眼中唯一清晰可辨、颜色鲜艳的东西,充满全身心。

他感到自己正在体验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一种亢奋,类似慷慨赴义的悲壮;一份深沉,顿感任重道远的毅然决绝。当他发现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眶,他蓦地冷静下来犹如在愤怒狂乱中听到了一声枪响。他继续看着这个娇小的婴儿,几乎是不带任何感情冲动地对自己发下了一个誓言:

“我一定要让这个孩子幸福,哪怕为此我要受尽屈辱,饱尝痛苦。只要我活着,我就永远不让他知道人间有饥馁、苦难和种种不平。我不许,绝不让我曾经受的一切在他身上重演——哪怕为此断送自己!”

他好像不光是这样想,在想的同时也把它说出了口,因为在场人都把目光投向他,那一双双眼睛都在看着他,看着他……

马林生眼含热泪皱着眉头像是在忍受身体内部突然袭来的不适,他握着酒杯的手在微微颤抖,这十余年前的誓言至今想来仍使他热血沸腾。

他在什么时候,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哪一小时哪一分钟把这个誓言忘记的呢?一想到他竟把这个誓言忘记了这么多年,忘记得这么彻底,他不禁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