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3/4页)

抽屉里净是些日记本、转学到外地的同学的来信和孩子们出外游玩时的合影以及两本精美的集邮册,还有一包开封的香烟和一只打火机。

“香烟没收了,打火机没收了。”马林生边说边把香烟和打火机揣进自己兜里。

然后逐张察看孩子们拍的照片,挑出几张他认为姿势下流荒唐的撕得粉碎,“这些照片也不要留了,活像小流氓。”

他把孩子们之间的通信都拆开一封封仔细看,有些他认为流露了不健康情调的同样一撕两半或揉成一团扔到一旁。

接着他开始看那些日记本,他读了几页发现这些日记都是儿子刚上小学时记的,字写得歪歪扭扭,都是些日常生活的流水账和看了电影逛了公园后的充满幼稚的感受。那时他还没有离婚,孩子的日记中经常写到妈妈,既没有赞扬也很少批评,只是很客观地表述妈妈出现在某一生活场景中:“妈妈在厨房做饭。”“妈妈对我说天冷多穿件衣服。”“妈妈和爸爸说话,他们都笑了。”日记中记录了一些他和妻子的简单的对话,记录了一些当时他们一家三口的饮食起居以及出外游玩的情景。句子相当简单、平淡甚至不乏语病和表达障碍,读上去干巴巴的,但字里行间透出一种平和、无忧无虑的温馨气氛。他们当年显然有一段时间过得相当美满,幸福犹如阳光的味道在翻抖开来晾晒的被子上强烈地散发……这一切他都忘记了,似乎上面记述的是不相干的另一家人的生活,读来恍若隔世。

马锐在父亲的整个抄检过程中始终一言不发,很冷漠地双手插在裤兜里坐在大床的另一边观看,只在父亲撕他那些照片时眉间才轻微搐动了几下,似乎那些光滑相纸上分布着他的神经。

父亲检查他的集邮册时,也从上面撕下了一些有女人妖艳形象的邮票。他不禁温和地指出,这些邮票都是父亲收集并传给他的并非出于他的欣赏。

“近来的呢?这几年你写的日记呢?”父亲手拿着最后一本在数年前便戛然而止的日记抬头问他。

“没写。”儿子回答,“我早就不记日记了。”

“为什么,记日记是个好习惯干吗不坚持?”

儿子冷笑。

马林生也觉出自己问得愚蠢,他摔掉日记本站起来,开始到儿子的枕头底下和褥子下面层层掀翻。他怀疑儿子已预先清理过,转移了最重要的会引起麻烦的东西。

他从枕下褥中又搜出几本小说,都是描写成年人隐秘生活和内心的小说明显儿童不宜。这些书他在家也是秘密阅读,不知何时落入儿子手中。

“你怎么能看这些书?”他拍打着缴获的图书大声呵斥儿子,“这些书你还看不懂完全不该看,看了只能受坏影响,可你还居然拿到学校课堂上去看互相传看难怪你现在这么不服管——你都给谁看过看过后你们都议论了什么?”

马锐看着父亲,就像看着一个外国人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跟谁说。

“瞧瞧,瞧瞧,你看的都是些什么书除了武侠就是言情。”马林生眼见继续搜查也无收获,便开始长篇训话,“读这些书对你有什么好处?谈恋爱嘛,你还早点,到年龄了再学习也不迟。还有那些武侠,净宣扬什么哥们儿义气为父报仇,一点小事就舞刀动杖,有问题为什么不找组织?公安人员都干吗去了?你们都练了一身本事,自己的事自己解决,那还要父母、老师干什么?看多了你还会把谁放在眼里?天山七侠昆仑三雄中你最佩服谁?”

马林生见儿子总不答话,自己也觉得侃不开,有问有答你来我往才易于进入最佳状态,便问。

儿子泥胎木塑一般,仍不开口,连听到问话的表示都没有。

他只得自己继续往下说:“没一个共青团员嘛,都是地主恶霸。应该多看一些描写英雄事迹的书,学学人家怎么做人的。哪一个不是生下来就志向远大?哪个不是爱祖国爱人民怜贫惜老勤劳本分循规蹈矩遵纪守法——舍生忘死前都是老好人儿。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他们那样?我们也努力了呀,为什么总是赶不上人家前进的步伐?总是比人家英雄的境界差那么一截儿?雷锋王杰刚出来那会儿我就觉得已经到头了,谁想后面还有更好的。不能不佩服人家那爹妈会养孩子。我们这些孩子怎么一不留神就俗了,一不留神就堕落了,一不留神就成王八羔子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马林生说着说着就陷入了自言自语,自嗟自叹,自怨自艾。他猛地醒过来,看了一眼儿子不觉来气:这小子怎么就那么不争气!恨恨地指着骂:

“就你给群众这印象,赶明儿就是抱着炸药包把哪儿炸了,也没人为你闻讯痛哭,十里二十里山路赶来祭奠——什么东西!”

马锐绷不住,扑哧乐了。他忙又挂起脸,似乎很为自己缺乏毅力懊恼,生气地面朝墙。

马锐这一乐,马林生也有些得意,觉得自己挺有语言天才,本来是很容易讲得干巴巴的道理,竟被自己下意识地讲得那么生动、俏皮、引人入胜。他像听到观众掌声一样,愈发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了。

“我说的是不是这么回事?很多人吃亏就吃亏在平时给群众印象不好。其实很清白,其实坏事倒比其他人干得少。历史上又有多少英雄豪杰,本来属于挺身而出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结果成了独夫民贼。关键倒不在生死关头那一下,我不鼓励你见马惊就拦见有人掉粪坑就非纵身而入。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关键在于平时夹起尾巴做人。”

马锐对马林生嗤之以鼻。

马林生对儿子的态度毫不介意,“想死很容易,要活好了可是难上加难。我说了这么半天,就是让你知难而进。小时候一定要学好,哪怕假点,违心点都没关系。长大了再学坏……不不不,再学得狠点也不晚——学坏还不快吗?”

马林生说得十分动感情,他不禁伸手去摸儿子的头。马锐躲开他的手,依旧无动于衷。

“该说的我都对你说了。”马林生声色俱厉地对儿子说,“不该说的我也说了,包括那些丧失原则的话。你不要再听不进去了!不要再执迷不悟,一味顽固、糊涂下去了。你要不是我儿子,我才不会跟你说这些,让街上那些自以为有个性的小子们去碰壁吧。”

马林生一本正经地坐到儿子面前,掰着手指头数给他听:

“你听仔细,从今后,第一,不许你再看乱七八糟的课外书,想看什么书,必须经过我批准,只能看我推荐的书;第二,不许你再和铁军来往……”

“为什么?”听到此事牵涉到自己朋友,马锐终于开口了,“铁军怎么啦?”